不日,董汜又将往李崞府上宴饮,嵇氏扯住其袖子,低声道:“天有异象,朝中灵台梁佑与家父是结义兄弟,才将天意私下告之——国师得一物隐有紫气,乃天命所归之兆,李崞早已遣人往国师府上求之无果。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夫君夜赴此宴,倘若李崞酒后置毒,妾又何从?”
董汜道:“我与李崞相交数载,知其为人。且今日所得皆因其不忘旧日交情,若神器归他,我只用心辅之,日后自也少不了你我二人的富贵。”
当年见檄文,嵇氏便劝董汜举兵响应,奈何汜素无大志,不愿冒险。还是李崞登府相邀,二人方相约举兵。
嵇氏年少在闺中便常被人同李崞之妻白氏相比,处处被压一头,嫁董汜后更是积怨已深。
听董汜之言,冷笑道:“李崞兴许会念旧情,可其妻白氏生性不测,难道夫君与那白氏也有旧情不成?”
董汜听出嵇氏话中怒意,忙将其搂在怀中,抚慰道:“夫人何故相疑?”
嵇氏道:“卧榻之侧尚不容他人鼾睡,李崞又怎会容夫君与他共掌神器?”见董汜仍有迟疑之意,又软声道:“一日不去,妾又不是逼你与那李崞断交,倘若真是妾多疑,他日随夫君一同前去赔罪便是!”
因嵇氏再三阻拦,董汜只得遣一小厮去李府说明,自己留在家中。
当日晚间,李崞府中家厨所做鹿羹鲜美无比,李崞见董汜不来,便遣人送酒筵至董汜府上。
嵇氏见那手捧鹿羹的正是先前见到的女婢,于是以董汜有礼请其带回给李崞,命其暂留府中。又亲自接过鹿羹,暗置毒于其中。
董汜正欲品尝,嵇氏拦道:“若是寻常宴席,何必如此殷勤?今食从外来,不可不防。”
董汜道:“也不知我那位贤弟是何时得罪夫人了,夫人偏要如此揣度。”
嵇氏怒道:“将军此言是不信妾身了?”又冷哼一声,“也是,世人都说这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将军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当然是衣可换,手足不可断。”
说这,竟突然起身,将摆在架上的剑取下,架在脖子上。
董汜见状也惊忙起身,道:“夫人这又是为何?”
嵇氏冷声道:“今日妾身不过因非常之时多说了几句,将军便为那李崞责备妾身。既如此,省得他日又惹将军心烦,得那一纸休书,妾身还不如今日去了干净!”说着,竟泪流满面。
嵇氏自然知道董汜对自己疼爱有加,平日里凡是她多看了几眼的珠宝首饰,董汜也会尽力买回讨她欢心。可那到底是些寻常富贵之物,而嵇氏所求远不止这些。
董汜只得道:“都是我不好,错怪了夫人。”于是令人牵一狗,将菜肴先与犬相试,嵇氏才渐渐止了泪。
却见那狗食之即死。
董汜心生怀疑。
嵇氏却道:“夫君相信李崞,此毒那必定是其府中有人容不下夫君擅自而为。”
遂命人将那女婢打死,抛尸荒野。
与此同时,国师府内一纸人悄然化为灰烬。
董汜那时正在气头上,并未深思,便由着嵇氏行此暴虐之举,后回过神时,已是死无对证。何况若无其主授意,区区一小婢如何敢下毒相害?
嵇氏只让人言有一贼夜入董府,欲盗府中重宝,被家丁发现。因家丁下手不知轻重,才导致其断了生气,嵇氏已罚过那群家丁,并叹那小贼偷盗未得,罪不至死,若自己早发现,未必不能劝其为善,实在可惜。虽有人以为嵇氏仁善太过以至失真,但也不妨碍其得了善名。
又一日朝罢,正逢李崞家中幼子生辰,遂邀董汜携家眷去李府共庆。
董、李二人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嵇氏知李崞千杯不倒,董汜酒量虽稍逊些,却也可豪饮数杯不醉。不等今日再添一把火,更待何时?
便遣自己贴身侍女去李府庖厨,侍女按照嵇氏祝嘱咐找了一看着年纪稍轻的小厨师,言董汜在家中不善饮酒,其夫人恐董汜罪后失礼,请那小厨做一道杏仁酪,塞给其一片金叶。
小厨得了赏,又不是什么大事,自然一口应下。
杏仁性平味甘,有和胃之效,且杏仁酪口感温和清润,又含蜂蜜、牛奶等物,可缓解酒后不适。更按古方加入少量苦杏仁提神,舒缓酒气。或因此,也常被用作宴后甜点,李府中也不缺原料。
这杏仁酪对小厨而言不算复杂,只是嵇氏频频遣人来催,小厨心浮气躁,难免着急——生怕嵇氏不满意,将赏赐收了回去。于是那本需反复浸泡,蒸煮去毒的苦杏仁便被减去几道工序,匆忙呈了上去。
嵇氏来劝董汜不可过饮无度,董汜正在兴头上,不肯停杯,又不忍下爱妻面子,于是勉强用了呈上来的杏仁酪。直至醉意渐浓,方才尽兴归府。可惜或因饮酒过度,抑或因那苦杏仁之故,偶然腹痛,更兼头晕。
嵇氏叹道:“夫君千杯不醉,今必是中其毒矣,也怪妾身不察才会遭此罪。”
急令府医以药催之,吐了三次方有所好转。
待董汜醒后对嵇氏道:“悔不听夫人之言。”继而怒道:“我与之共谋大事,诚心相待,哪知其竟欲无端加害于我?”
嵇氏便道:“夫君若不先发,届时受制于人,妾身也必遭其毒手。”
董汜遂私下告之心腹。
暗中命人整顿本部兵士,欲先攻李崞。
其军中有为讨功者,早已报知李崞。
李崞闻言,也怒道:“董阿蛮安敢如此?!枉我敬之如兄,竟也敢图谋神器!整日以要陪妻子为由,数次推脱不至,原来是早有反心!”
原来早有人对李崞进言,说董汜狼子野心,不可久留,需早谋之。
白氏劝止道:“董延泽为人敦厚,怎会突然有此不义之举?其中必有误会,望夫君明察,莫要伤了兄弟情义。”
李崞冷声道:“枉你在闺中有‘女博士’之誉,今日竟连这也看不出?”
于是将谋士所言讲给白氏。
天子称病数月不朝,今平白得此高位,只恐明德帝已逝,秘不发丧。诸位皇子中最年长的乃是公子昶,如今却也不过十六岁。
白氏听着,却见李崞面上竟渐转怒为喜,忽道:“天降神器,舍我其谁?若非董阿蛮,今必师出无名。”
白氏道:“世间神兵利器不计其数,夫君若欲成大事,当舍身外小物。何况听闻那剑如今尚在国师手中,未定归属,仍算天家之物,理当谨守臣节,不可贪图。”
她本想劝李崞念及国恩厚重,当刻思图报,但观其神情颇有势在必得之意,且其亲信多随其同起于凉州微末之时,李崞如今有此意,他那些手底下的兄弟想必也出了不少力。白氏当然知其中利弊,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今前路几无阻碍,关东诸侯却无有所动,玉京豪富也少了许多,远不及她幼时随双亲进京所见繁华,怕是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信息。
况且次且封赏过高,诸侯中少不得心有不服的。再者车骑将军有戍卫京师之责,此时未得帝令而贸然举兵,已有僭越、失职两罪,更兄弟反目,日后怕是凶多吉少。此外,李崞、王辽二人以为帝祈福为友,兴建一观名曰“千秋观”。此观役民夫万人筑成,虽有观名,实为坞堡,内积十年粮、堆金玉无数,他日事败,守之亦足以终老。
白氏知自己再劝李崞必不会听,甚至还会激其下定决心,可此时再不劝,或许连亡羊补牢的机会都也没了。
李崞听白氏再次劝阻,怒道:“天子嫔妃尚知不可干政。当日劝我进军是你,今日阻我也是你。可为将者又怎能像你这妇道人家一般,朝令夕改,军法何在?”
白氏不顾李崞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只捕捉到“朝令夕改”一词,心中就已知李崞竟已早下了令。
军令未出兴许还有些周转的余地,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思及此,白氏不禁花容失色。
李崞见其这般失态,只想当日正因白氏举荐董汜,使董汜平白得了今日富贵,才生出反心。如今他又自认与董汜相比,己军兵强马壮,取胜易如反掌,不过是稍费些时日罢了。待他日功成,扶幼主、令诸侯,风光无限,哪里懂得白氏心中忧虑所在。
“夫人处处相护,莫非与那董贼有奸情?”
白氏道:“夫妻多载,纵使不信,又何必以此折辱?”说着,转身取了纸笔,写了一封和离书,递给李崞。“望念旧日情分,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又向李崞要了自己昔日心腹随从和几匹快马,星夜出城而去。
而李崞则点本部甲兵去了。
次日,董、李两军合兵数万,于玉京城下混战。本想趁掳掠居民,未曾想一夜之间玉京城竟成了一座空城。
董、李二人相斗的消息传至关外,又因二人相斗,城内情形不明,关东诸侯不知玉京成了空城,只以为二人要劫驾自立。于是以二人违背盟约为由起兵讨伐,也顾不得那商恪了。
各路诸侯,城下一聚,互相厮杀,死伤无数。待入城后,百姓家中大多都只徒留四壁,于是进宫搜寻,怎料宫殿居然无端走水。
那宫中早已暗藏了硫磺焰硝。
一时火逐风飞,天地通红。
黑烟直冲云霄,四百余载的宫室就这样化为焦土。
直至璩台仍能望见些许火光。
“国师仅凭一剑,不损一兵一卒就将这些诸侯尽数赚进城中,商某佩服。”
商恪遥望远方作揖以谢,继而对身旁亲信嘱咐定要将国师带来的百姓仔细安顿好。
熹平九年春,商恪迎銮驾至平邺,而后起宫阙,建太庙,设官署,立武库,固内外城防,更名神都。昔日太祖得天尊恩赐,国都方以那玄都玉京作名,而今迁都平邺,改名神都,正是承这天地合一之意。
再说那诸侯联军不得不暂停干戈,齐心救灭馀火,扫除瓦砾,屯兵城内,设帐于殿基上,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荒芜。粮将尽时,忽见一路军马飞来,刀枪映日,左右排开,为首的正是天子使臣,来此宣谕慰劳,称定国公特请皇帝发粮以解军士之困。
又言诸侯联军不过是受奸人蒙蔽,误信谣言,但帝念其忠君报国一片赤心,特予赦免。
这一凡间巨变传至天衍时,云生仙师听罢,忽然笑道:“真不知那雍朝国师是何许人也,敢借我仙家一剑不战而屈人之兵。”
正同他对弈的白鹤仙师道:“你这一有感而发,那些弟子恐怕有的是苦吃了。”
“算起来,这些弟子入山已有三年,也该是一试其心志的时候了。”
更何况,三年前从自在门下山的那个由苍梧卫氏举荐的外姓弟子因涉及剑林一事也回了山,难得人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