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坠入沙海时,腾格里的沙丘化作万千凝固的血浪。
赭红色的流沙在暮色中泛起金属冷光,像天神打翻的熔金炉倾泻千里,每道沙脊都被风雕琢成刀刃般的弧度。
白昼里灼人的沙粒此刻正渐渐冷却,表层泛起霜色,细看却是亿万片破碎的云母,将最后的天光折射成漂浮的磷火。
沙蜥在波纹状的沙面留下楔形文字般的足迹,倏忽被旋风抹平。远处新月形沙丘的阴影里,枯死的胡杨枝桠刺向苍穹,枝干上凝结的盐晶在暮色中泛着幽蓝,恍若远古沙妖的骸骨。
旋风过处,鸣沙声似万千冤魂同奏骨笛,细沙从丘顶流淌而下,在背阴面堆积出涟漪状的褶皱,宛如巨兽蜕下的鳞皮。
子夜银河垂落时,星子坠入沙粒间的孔隙,整片沙漠化作倒悬的星空。流沙在月光下泛起水银般的微光,沙狐掠过处掀起细碎的星尘,惊起蛰伏的沙蝎摆出搏杀姿态。
偶尔有流星割裂夜幕,刹那间映亮沙海深处蜃楼——那虚影中的翡翠绿洲里,红柳枝条正滴落二十年前一支商队遗落的血珠。
沙丘背阴面的波纹突然凝滞,宇文绰靴底碾碎的云母片泛起异常青芒。三只秃鹫在三百步外盘旋第七圈时,他剑鞘已悄然震落两粒沙金——那正是西戎探子惯用的追踪标记。
子时月光割裂流沙的刹那,十二道沙色斗篷从新月形沙丘底部暴起,弯刀刮过盐结晶的胡杨枯枝,迸发的蓝火将宇文绰的影子钉死在鸣沙壁上。
领头的黑衣人靴尖勾起沙地暗索,淬毒的倒刺铁网自沙底腾空。
宇文绰旋身劈断胡杨残桩,腐朽木芯里惊出百只沙蝎,毒尾勾住铁网孔洞的瞬间,蝎群被雷火弹炸成腥绿毒雾。
第二波杀手从流沙漩涡中探头,狼牙箭簇绑着的腐肉吸引来沙狼群,獠牙上系着的青铜铃与宇文绰腰间玉佩共振出刺耳鸣响。
残月攀上黑岩尖峰时,黑衣人的弯刀在石壁上刮出火星。
宇文绰的剑风扫落岩缝间的盐晶簇,折射的月光织成囚笼,却见杀手们腕间银丝缠住风干尸骸,操纵枯骨摆出西戎军阵。
一具缠着青龙纹腰带的骷髅突然暴起,指骨间弹出的毒蒺藜正是温孤烈亲卫营独门暗器。
沙暴卷起十丈高的赭色帷幕时,最后三名黑衣人结成三角杀阵。他们撕开胸甲露出狼神刺青,青黑色图腾在狂风中渗出蛊血,竟引得流沙凝成三百具持矛沙兵。
宇文绰斩断祭坛旗杆跃上幡顶,坠落的经幡裹住沙兵头颅,经文遇蛊血自燃成火墙。
冲天火光里,黑衣首领的弯刀突然迸裂,刀身夹层飘落的凤纹密函,正与德安长公主印玺残留的胭脂香同源。
宇文绰的剑尖挑破第七个黑衣人的喉管时,腾格里沙漠的流沙眼突然暴旋。
黑衣首领的蝎尾鞭从沙暴中劈出,鞭梢狼牙箭簇炸开毒雾,将宇文绰左肩的冰蚕蛊逼得破体而出。蛊虫银甲映着残阳,在流沙上爬出西戎密语——"嫣危,速归"。
黑衣人的弯刀绞碎宇文绰的玄氅下摆,刀刃刮过赤砂迸出蓝火。温孤烈驯养的沙狼群从流沙底部暴起,獠牙上绑着的雷火弹接连炸开,气浪掀翻三丈高的沙墙。
宇文绰旋身斩断狼首,狼颈血喷在螭纹剑上竟腐蚀出焦痕,那血里掺着黑曜石塔底浸泡二十年的孔雀石毒。
"少司大人可识得这招?"领头黑衣人突然扯下面巾,右脸蜈蚣疤扭曲如活物——竟是温孤烈麾下头号杀手沙蝎。
他双腕甩出三十六枚骨钉,钉尾系着的银丝在沙暴中织成天罗地网,每根丝线都淬着剧毒。
"沙蝎,又是你!"
宇文绰的蛊虫撞上毒网瞬间爆裂,虫血凝成温孤觞被困祭坛的影像。他剑柄暗格弹出的冰蚕丝缠住沙蝎脚踝,借力腾空时靴底暗刃割断三根银丝。
坠落的碎甲片忽然自燃,青烟中浮现德安长公主的凤纹密令——"诛宇文者,赐土百丈,封官加爵"。
"竟敢与长公主勾结!"
沙蝎的狼牙箭射穿宇文绰右腕时,魔鬼城的黑岩突然移位。三百具风干尸骸从岩缝中跌落,缠着血玉的筋脉绳自动绞成困龙阵。
宇文绰剑尖插地借力,震起沙粒凝成北靖二十八星宿图,阵眼处的贪狼星位突然塌陷。宇文绰的玉佩突然炸裂,赤玉髓碎片刺入沙蝎眼窝。
濒死的杀手狂笑着扯开衣襟,心口狼图腾里嵌着的半枚银心锁,正与温孤烈腰间的玉佩裂痕相契。
宇文绰踉跄跌入月牙泉时,泉水突然沸腾如熔金。温孤烈亲绘的狼神符咒在水面燃烧,将他腕间伤痕烙得焦黑。
沙蝎的尸首在泉眼处浮起,手中紧握的骨笛吹出最后声调——千里外黑曜石塔顶的青铜钟应声而碎。
泉底暗流中突然伸出枯手,将宇文绰拖向刻满咒文的石窟。石壁上百年前北靖大将的遗言正在渗血:"腾格里之祸,始于凤吞龙血玉,吞龙血玉者至阳之物,可解天下至阴之毒,亦可破邪恶咒术……"
宇文绰随着过往的骆驼商队,整整走了三天才回到北靖,还来不及进宫便匆匆进了夏侯嫣的小苑,夏侯嫣冰蚕蛊发作危在旦夕。
宇文绰的指节深深掐进紫檀床沿,床柱上仙鹤羽纹浸透了他掌心血渍。
夏侯嫣颈后冰裂纹胎记在血玉髓的辉光中忽明忽暗,冷汗浸透的寝衣勾勒出她脊背新浮现的淡青脉络——那是冰蚕蛊在吞噬她心脉的痕迹。
烛火将熄未熄时,她苍白的唇又溢出破碎的"……哥哥,好冷,我好冷",宇文绰猛然扯开刚包扎好的腕伤,蛊血混着药汁滴进她唇缝。
三更梆子穿透雨幕,他染血的指尖抚过她滚烫的耳垂。那里曾戴着阿迹送的白玉耳珰,如今只剩蛊毒灼出的焦痕。
"你唤的究竟是谁……"喉间低语混着血腥气,宇文绰扯断腰间双鱼玉佩的穗子,玉髓碎片割破掌心——十几年前冰湖下,正是这双手将濒死的她从冰冷的湖底阎罗殿抢回。
床头的青玉药盏突然裂开,汤药在青砖缝里蜿蜒成北靖密语"速归",他却将密报掷入炭盆,任由火舌吞噬边境急讯。
五更天最寒时,夏侯嫣忽然攥住他染血的袖口。宇文绰僵在榻边,灰眸映着她睫毛上凝结的冰霜——那是冰蚕蛊发作的征兆。
"嫣儿,你坚持住,我这就救你"
她滚烫的呼吸拂过他腕间旧疤,呓语忽然变成"小公子,你别走",那是十几年前他假扮萧世子时的化名。
血玉髓骤然迸出青光,蛊虫在她心口凝成的霜花寸寸碎裂,宇文绰颤抖的掌心贴上她后颈,冰裂纹胎记里浮出两人初遇的画面:冰湖裂隙下,少年撕开浸血的玄甲,用体温焐热她冻僵的指尖。
"你都记得……"他眼眶灼痛,将人揽进怀中的动作轻得像触碰薄胎瓷。檐角铜铃忽被狂风吹断,夏侯嫣在他臂弯里瑟缩了一下,发间残存的海棠香混着药苦钻入肺腑。
宇文绰的吻落在她眼尾朱砂痣上,唇齿间尝到咸涩的血与泪——那是他十五岁初阵屠灭西戎先锋营后,再未流过的软弱。
晨光刺破窗纸时,他凝视她渐趋平稳的睡颜,剑柄暗格里的半枚双鱼玉佩已沾满冷汗,螭纹凹槽中嵌着的,正是当年从阿迹尸身上取下的半枚螭纹佩。
宇文绰的指腹抚过双鱼佩冰裂纹,檐外夜雨突然化作那年冰湖的水声。
十二岁的玄甲少年趴在湖边青石,看十岁女童藕荷色襁褓裙浸透在月光里,她挣扎时甩落的珍珠履正巧砸中他藏身的芦苇丛。
当他把呛水的女孩抱上岸时,她腕间银铃勾走了他半片护心镜,铃舌卡在镜缘裂缝处,随呼吸发出断续的嗡鸣。
"小公子,你的护心镜…比阿爹书房那面亮。"女童冻得青紫的指尖捏着块碎玉,正是从他破损的玄甲暗格里掉出的螭纹佩残片。
宇文绰慌忙去夺,却被她塞进嘴里的莲子堵住了呵斥——那莲子用金箔纸裹着,纸上歪扭的"谢"字还沾着池底淤泥。
而今夏侯嫣在锦衾间辗转,冰蚕蛊的霜纹爬上她颈间,恰与当年冰湖涟漪重叠。
宇文绰将凤吞龙血玉浸入药汤,玉髓遇蛊血突然浮出画面:十二岁的他躲在芦苇丛后,看着十岁的夏侯嫣将另半枚双鱼玉佩递给他。
"你记错了人……"他忽然捏碎药盏,瓷片扎入掌心血脉。
夏侯嫣在剧痛中睁眼,涣散的瞳孔映着床顶雕的并蒂莲,指尖无意识描摹他眉骨旧疤:"阿迹哥哥的伤…是在右眉…"
宇文绰浑身血液骤然冻结——那夜他划伤左眉伪装尸首,真正的箭疤却藏在右耳后。
五更雨骤急,他发狠般扯开衣襟,抓着她的手按向心口狼图腾:"嫣儿,你仔细看看!冰湖下给你渡气的是谁!"
蛊毒突然反噬,夏侯嫣呕出的黑血在纱帐溅出冰湖倒影——十二岁的玄甲少年摘下面具,右耳后箭疤浸在月光里,与此刻宇文绰的伤痕分毫不差。
床头的《山河堪舆图》突然自燃,灰烬中浮出德安长公主的密令。宇文绰却将密信掷向炭盆,任由火舌吞噬"诛宇文"的字样。
他颤抖的唇贴上她冰凉指尖,二十年来头次放任泪水浸透她掌纹:"当年冰湖三十九步外的梧桐树上…"喉间腥甜翻涌,"我刻了句话……"
夏侯嫣的瞳孔突然收缩,蛊虫从她耳后钻出,带着冰渣的虫体在锦被爬出北靖古篆:"玄甲藏拙玉,莲底有双鱼"。
宇文绰掌中旧疤应声裂开,当年埋入血脉的蛊王终于苏醒,在两人交握的掌纹间吐出银丝,将错位的记忆一寸寸缝回命盘,揭开十几年前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