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才放了皇榜，满街喜气浓得堪比过节，入目尽是笑颜。名登三甲的秀才们往来结交，一为彼此庆贺，二为此后入了朝堂，能有一番照应。
福来楼是京城数得出名的大客栈，春闱前便住满了进京赶考的学士，现如今也少不了金榜题名的名士。
名登二甲的穆言穆小公子，出身东原穆家，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门，就一早托人在这家店里，订了个雅间，此时正满面春风的在屋里整理衣冠。
他去年刚刚及冠，终究是少年心性难改，饶是再谦逊低调，眉眼流转间都难藏喜气。
昨日便有小厮传话，说是三甲之一的顾探花要在福来楼里办个喜宴，邀众人赴宴。
书童敲门进来时，穆言只当他是来催，抬头看到他惶急的神色，勾起的笑半掉不掉的挂在嘴角，不等他问，就被对方一句话敲皱了眉头。
“少爷……大事！”书童像是刚找回了舌头，语气飘忽：“大水！东原发了大水！死好多人……”
“怎么可能，东原常年兴水利……”穆言才起了没两日的喜色尽数凝成了水，吊着最后一口心气问：“那家里……”
一旁的书童递不上话，只顾得流泪摇头。穆言心底凝的水翻成浪，顾不得讲究夺门而出，差点碰倒了小厮端着的茶水。
那股浪拍着他心底最后一根弦，催得他脚步愈急，竟那么在街上狂奔起来，一直到城墙根下，遇上那中途转回的报喜官马。
“何人——”看清来人，前官的呵斥声戛然而止，语调都似带着一股悲悯：“原是穆公子，公子莫急……”
官马中途转回，叫人如何能不急？
穆言数着这队转回的官马，结合此次三甲登榜的同乡名目，约莫算出了震惊全国的大水，是何等惊人，心底翻腾的浪连同那根弦一齐冻了个彻底。
这场大水怕是淹了小半个东原，穆家又临水而居，若是普通汛涝尚且好说，可这骤然而来的大水，要如何应对？
思及此，脑中嗡鸣声四起，穆言只觉得耳膜也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只见面前人关切地嘴唇相碰，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他匆匆行了个礼，算作是辞别，径自出了城门。
日头渐渐西斜，擎天的古木乘机而入，夺了大半天光。
穆言仍旧走着，满地尘土扑上长衫也无暇去拍。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又要往哪去。
他只是不敢停……不知道往哪停。
他只知道顺着眼前的路向前走，也只是顺着脑子里的弦往前数，一直数到他进京赶考。
这条官道修的长，又在京畿，鲜少有匪乱，夜里却少不了有猛兽。穆言这一路越走越远，也越走越偏。行至此地，他已经许久不见行人。
也不知又绕了多久，眼前的景色愈发陌生，穆言想起自己来时，头顶的枯枝上不过刚生了新芽，如今却遮天蔽日。
橘红色的暖阳晕染天空，从大喜跌入大悲的小公子孤身行在官道上，巨大的树木将灰冷的影子泼了他满身，生生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压得形容狼狈。
也许是风声太吵，鸟声太亮，步调太乱，终究是崩断了那根本就冻僵的弦。
“这是……哪？”
小公子赶了一日的路，脚步踉跄，再抬头只见满目桃花开得正好，被蓦然照进瞳孔的霞光晃了神，疑心自己已经离了人间。
“谁？”
女子的声音泛着冷意，自桃林深处传来，不小心误入仙地的书生恍惚寻声而望，终于在桃花掩蔽里，找到处没有篱笆的小院。
“你是……？”许是见他模样可怜，那女子一部分戒备化为犹疑。
“我……”落魄的书生张口欲答，脑子里却像是下了场大雪，只落得一片空落落的白。
这场雪从大脑下到了眼前，他只觉得眼前一白，彻底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只见自己躺在一个简单干净的小屋里，窗外桃花开得正好，一个女子正坐在他床前发呆，见他醒来，桃花眼里多了份神采，轻声关切：“可有哪里不适？”
床上的青年闻言，起身倚在床头，老实摇头。面前的女子得到回应，仍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了两眼，直到一个小女孩敲了敲门，才缓了神色道：“先吃药吧。”
“什么？”青年真心实意的疑惑发问，他确实没有什么不适，不觉得自己需要吃药。
“你这孩子啊……”那女子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前两日你心力衰竭，这药能温养心脉，来，阿姐喂你。”
“阿姐？”青年在空茫的大脑里翻了翻，死活想不起自己有没有这个姐姐。接连不断的问题彻底将他砸醒了，他又将这一连串问题倒了出去：“我是谁？这是哪？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会晕倒？晕了多久？出了什么事——”
“慢慢来，”被追问的女子倒也不急，仍旧温声细语地劝：“先吃药，别凉了。”
她这副模样却只换来对方警惕的注视。半晌，女子认输般叹了口气，将药碗放回托盘，又嘱咐让人好好温着，才不答反问：“你当真不记得阿姐了吗？”
青年谨慎的摇了摇头，等着她下文。
“我们姐弟俩本是白家人，我单名一个桃字，你单名一个尘字。可惜，我们儿时家道中落，双亲同组遭了难，只剩咱们两人相依为命，艰难守着家业……”
青年看了看她身上的绫罗绸缎，还有脑后坠着的步摇，对艰难二字怀疑态度。白桃丝毫不为所动，漂亮的桃花眼里凝着水花，轻声道：“我们白家曾也算仙门世家，如今传承难继，家底尚有一二，免不得被人盯上，你上次出门，恐怕也是遇了歹人，九死一生才逃回家门。”
“仙门世家？”青年再次环视这个简单的房间，试图说服自己：普通氏族家道中落，大概不会混那么好。
白桃听到这般疑问，以为他另有所疑，更端出一副慈爱的架势来：“我们虽是仙门世家，到祖辈便已现颓势，如今家中血脉仅剩我们姐弟，可怜你生的体弱，没有慧根……”
听着散在面前的叹息，青年猝然皱起眉头。
突然被取名白尘，青年坦然接受了；
突然被家道中落，青年还算能接受；
突然被没有慧根，青年真接受不了。
二甲登科的小秀才抬手指了指自己，满脸不可置信地问：“我没有慧根？”
白桃闻言，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没事，家里有得是法宝，阿姐定不会让人欺负了你。”
震惊中的青年来不及反应，任由她揉乱自己满头青丝，才在混乱的思绪里理出两分清明：“阿姐。”
“嗯？”白桃满足地收回手。
“我刚被人追杀，九死一生。”青年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