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覆雪这么沉思着,忽而听懂窗棂发出几声细微声响。他思忖着什么,稍稍推了推那本就没有什么遮掩作用的窗户,却撞入了一双漾着轻快笑意的灵动眼眸里。
是月寻风。
她似乎回来的急,眼角眉梢沾染了不少细碎的雪,乌黑的发也被纯白轻柔拂过,竟有几分*朝如青丝暮成雪的人生感慨。
千秋月长冷,可此刻,月亮却那么快乐地看着他,而后稍稍伸出手,对着他说:
“看。”
裴覆雪于是垂下眼,去看月寻风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盏灯。
一盏绝顶精巧的琉璃提灯。
如果裴覆雪没记错,这灯笼是工匠们精心雕琢了好几天,才有资格被呈到仁和帝面前的一盏金贵的灯。
只不过,仁和帝当时对此兴致缺缺,随手就赏给了崔皇后,就像是抛弃一个不怎么在意的物什。
不过崔皇后却挺喜欢那琉璃灯。那灯做得精巧,灯上雕琢出的,错落的白玉梅花花瓣舒展,中部镂空,四方雕刻出花鸟山水的模样,一旦点上蜡烛,就拥入了山川风月。
裴覆雪曾经借着那灯在冬日踏雪寻梅,也有过*“拨雪寻春,烧灯续昼”的雅兴,只不过后来崔家生变,一切都作了尘与土。而仁和帝厌恶崔皇后,想必这灯早就被丢到冷宫的那里也说不定。
可今夜,月寻风踏风披雪,在争执与冷凝之后,递给他这样一盏灯。
这样一盏,似乎只要看一眼,就能回到过去,回到那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分的灯。
“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些过去,分明早做了流水落花。而这今时月又是如何从那湍急的时光长河中,打捞出那记忆的一抹残红呢?
月寻风这下子真做了个“梁上刀客”的登徒浪子姿态,闻言也弯了弯眼眸,长眉凤眼,明艳又凌厉,却在此刻软化了些许,带了点柔和的安抚意味:
“你还记得那冷宫里的王贵妃吗?”
裴覆雪一愣,忽而懂了。
“她问我三更半夜离了皇宫要去哪儿,我说我要去找崔家三郎,王贵妃‘哦’了声,拿出了这盏琉璃灯。”
“她说,她已经替崔皇后保管了这灯十年,现如今,合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月寻风说这话的时候坦荡又自然。
她是一个很懂得消化情绪和开解自己的人,从不为过去的一切人和事停留。她的眼中只有道,她所相信依赖的,也是刀。
于是这份琉璃般的心境驱使着她敲开了裴覆雪的窗,只为了把这琉璃灯送到对方手上。
“可是,崔家三郎已经死了。”
裴覆雪这么说着,语气看似淡然,可到底掩盖不了那些犹豫与迷惘。
“他还活着。”
月寻风也不惯着他这臭毛病,点了点他的额头,语气轻盈跳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无论你怎么否认,怎么掩饰,他还活着的,他永远不会被抹去的。只不过崔远锦活在过去,而你,覆雪,你活在未来。”
你要走到更远的未来。
说完这些话,她也没等裴覆雪反应,而是轻快道:
“怎么,为你送来琉璃灯一盏,你都不愿意请我进去喝喝茶?”
裴覆雪这才如梦初醒,赶忙把人拉进了屋,而后合上了那原本随性开着的窗户。
月寻风把那灯放到裴覆雪手里,随后就像是回了家一样,自顾自给自己泡起了茶。
皇宫里的大火仍在燃烧,可至少在此刻,月寻风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只想在寂冷的深夜里,安静地喝一口茶。
裴覆雪一直安静着,自她进来之后,什么话都没有说。
月寻风此刻分了点视线过去,就看见一向沉稳淡然的裴公子此刻像是个茫然的稚童,那么安静,那么虔诚地看着那一盏灯——就像是在看某种意义上的神佛。
或许裴覆雪进庙里参拜时,都未曾如此虔心过。
月寻风于是偷偷笑了,像是剥离了对方一层厚重外壳,终于瞧见了那十多年前,打马京华,随性自在的少年郎。
但有一说一,那琉璃灯确实不错,设计得精巧好看,上头错落点缀的梅花在被烛火熏陶后,会慢慢沁出绯色,于是白梅登时变换做了红梅,配上山水之景,可谓是美不胜收。
而她为什么会想起给裴覆雪送灯……那还得提及她离开冷宫,要抽身离去的时候了。
月寻风找到了线索,自然也要去见一见助她良多的王明华,王贵妃。而对方见她神思不属,忽然提起了一个问题:
“你要去见谁?
月寻风其实没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嘴一秃噜,就说自己要去见崔家三郎,那个崔皇后最为喜爱照拂的侄子。
而王明华露出几分“果然如此”的表情,而后从破破烂烂的柜子里摸索片刻,拿出了那一盏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犄角旮旯吃没有一丝灰尘的琉璃灯。
迎着月寻风不解的眼神,王明华平静道:
“这是崔皇后生前最爱的一盏琉璃灯,也是崔家那小郎君最爱借走招摇的一盏灯。”
招摇?
月寻风实在是很难把这个词和裴覆雪对上号,可想了想诸多人对裴覆雪从前的印象又觉得理所应当。
那般众星捧月,那般千娇万宠长大的公子哥,想必也确实很顽皮淘气的了。
不过……也许是她痴人说梦,她也确实想见一见那时的裴覆雪,那时的崔家郎君。
而今的裴覆雪,何尝又不是一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呢?
裴覆雪缄默复缄默,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用那双承载着千年寒雪万年冰霜的眼看着月寻风,就像是在注视着一轮孤高清冷,却又有着温柔的明月。
他只是轻轻抚摸着那灯,而后郑重地把它放到了月寻风怀里。
月寻风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就垂下眼眸,极其轻声地说了句:
“收着它吧。”
收着崔远锦最骄傲无畏的少年时代吧。
他这么说着,倏忽抬起眼,难得从眼中迸发出那么强烈耀眼的色彩:
“若我有朝一日死去……这便是最后的……”
最后的遗物了。
月寻风嘴角的笑一点点消失了,她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眉眼一扬,张狂肆意:
“你想得倒美。”
“若你死了,我不会为你收尸的。哪怕是去到阴曹地府,*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去把你拽回来。”
所以,不要对我说死亡的呓语。
月寻风这么想着,几乎是有些心痛了。
我从不信命,也从不畏惧死亡,如若真到了那么一天……我会把你找回来。
她那么固执地看着裴覆雪,几乎在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风动华铃,此刻发出“叮铃”声响。而月寻风看着裴覆雪,伸手把那灯塞回到了裴覆雪怀里。
有一只素白的手握起那提灯,让飞霜跌入茫茫夜色。
温栖桐握着那提灯,美丽到令人不敢直视的容颜此刻褪去笑容,无端有几分清寒了。
皇宫骤然失火,哪怕再尊贵招摇的妃子也要顾着逃命,自然无心妆饰。
可哪怕不施粉黛,温栖桐也依旧美得出尘脱俗,就像是安静开在冬夜里的洁白梅花,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温栖桐神色未变,只是轻轻蹙了蹙眉,那股寒霜般的清冷霎时去了大半。有狐裘大氅披到了她身上,带着浅淡的,丁香香气。
她回过头,不出意外瞧见了燕玉书的脸。
平心而论,燕玉书其实并不和崔卿仪十分相像。崔皇后向来端庄平和,可却手段果决,无法掩盖其灼烈的本质,就像是一轮自顾自照耀着的太阳。
而在宫廷倾轧里小心翼翼活着的燕玉书,显然更会伪装,柔婉顺从,清雅温柔,如同一轮皎皎明月。
可看到燕玉书时,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总是从对方身上瞧见崔卿仪的身影。想起当年那个午后,身着紫棠色衣裙的皇后娘娘穿过回廊,身上环佩玎珰,行动间带起阵阵柔和馨香。
恍惚间,还是当年模样。
“陛下如今可还安好?”
温栖桐开口,语调轻柔婉转,如同黄莺啼鸣。而燕玉书就那么看着她,也是柔和的语调,却不明不白,似乎含了几分暗示:
“陛下如今受了惊,刚刚女儿才去侍奉了汤药,现下约摸睡下了。”
仁和帝自然最关心自己,这么烈的大火燃起,他也未曾关注过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为宠爱的妃子,也在生死关头被抛在了脑后。
“那就好。”
温栖桐的话无悲无喜,一张清艳的脸上,更多的是恍惚感慨,就像是陷入了往日的梦境。
接着飞雪簌簌落下,众人喧闹救火,兵戈碰撞的间隙,她看着燕玉书,忽然很轻很轻地说了句:
“你好像你的母亲。”
那个早就被死亡夺去性命,却依旧在她记忆里光华璀璨的,干脆利落的女人。
燕玉书愣了愣,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温声回了句:
“我毕竟,是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