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琮看着魏珣,四目相对,原本趾高气昂的脸色变得尤为精彩。
太子殿下却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他的异样,不疾不徐地吩咐人过来处理。
四周围着都是人,叫魏琮平白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心头本就因为当众折损了一头宝驹恼火,如今更是火大。
他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走近的魏珣,扯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既是宫规,难道不应该让父皇过问,什么时候轮到东宫的人来管本王。难道是东宫还想越俎代庖?”
这话咄咄逼人,一旁的女眷们都默不作声,只当自己没长眼睛没长耳朵,什么都不曾瞧见。
谁不知道誉王与太子殿下势同水火,准确说,是誉王视这位东宫储君如眼中钉、肉中刺,仗着是陛下幼子,母妃备受宠爱,年纪轻轻就封了一字王,时常不将东宫放在眼中。
太子殿下礼待手足,温和仁善,从未与誉王一般计较过。
魏珣道:“父皇刚刚风寒发作,孤欲将马驹无故发狂之事核查清楚,再一并报上御书房,以免父皇思虑。”
一问一答,高下立见。
太子殿下为人子,为人臣,行为举止当真无从置喙。
反倒是誉王,瞧着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魏琮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得不满地闭上了嘴,随手将马鞭抛在了地上。鞭子甩在砖瓦上,“啪”的一声,又脆又响,足矣见得力道之重,若是拿来伤人,少不了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
他不再理会魏珣,站着等着太医与兽医围过来。
魏珣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旁边的两道身影上。
萧棠正低头擦拭衣袖沾上的泥,冷不丁地,听见头顶上响起男人温和的声线:“淳和受惊了。”
魏珣极少用这样正式的称呼唤她,更别提如此和煦的语调。萧棠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只是因为如今有旁人在。
她抬起小脸,顺着应道:“皇兄。”
少女显然是被那发疯的马匹跟蛮不讲理的誉王一齐吓到了,连娟的眉眼还有几分后怕之色,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捏成一团。
衣袖微微挽了上去,露出一截白嫩的皓腕,手上的旧伤还留有极浅的印记,又险些添了新的。
魏珣收回目光,侧眸吩咐:“送淳和公主与晏姑娘就近去青芜殿偏殿。”
受伤的仅有晏山菱一人,然而太子殿下都这般吩咐了,萧棠干脆默认下来,与晏山菱一起称谢道恩。
青芜殿就在一旁。内侍将两人领入偏殿里间,随即有侍女太医跟随入内。
女子的容貌肌肤娇贵,一点都马虎不得。尤其那伤人的是誉王殿下,众人自然更为重视,生怕她们出什么幺蛾子,引出更多的麻烦。
萧棠并未受伤,太医走个过场瞧一瞧后便作罢了,众人都围到了晏山菱那边。她自觉待在里间会打扰到众人进出行事,干脆退到了外头去。
坐在外间榻边,她看着青芜殿的陈设,平平无奇,又眺向窗外的花草圃园。
隔着花圃,吴年的身影忽然间引入眼帘。
远远见他匆匆进入正殿,不久后出来,便再也没有离开,站定在门外廊下候着。
萧棠坐直。
思量几许,她起身离开偏殿,走了好大一截路,行至到吴年面前:“吴公公。”
吴年毫无讶色,作揖道:“淳和公主。”
两人都光明正大地立于廊下,并未专门躲开人的视线。
附近虽有旁人,但魏珣方才救了她,她来找吴年再正常不过,遮遮掩掩才显得奇怪。
萧棠也先说着客套话:“方才多亏公公来得及时,救下了我,否则我恐怕免不了几道鞭伤。在此谢过公公。”
吴年连忙道:“太子有令,奴才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当,不敢当。”
他将话往太子殿下身上引,萧棠却佯装未觉,只字不提魏珣,开门见山道:“我来见公公,是为物归原主一事。”
她将先前未能让瑞雪带到的话,重新对吴年说了一遍。
吴年一听她有意将东宫赏赐之物都还给东宫,神色立即几不可闻地变了变。
等萧棠一说完,他忙不迭道:“公主还是莫要难为奴才,这种事情,奴才可绝对是做不了的主。”
他顿了顿,余光瞥向正殿阖上的大门,语重心长地暗示道:“您还是亲自去问太子殿下为好。”
萧棠跟着看去:“皇兄如今在殿中吗?”
见吴年应是,她只略微犹豫了一会儿,便下定决心:“那还请公公帮我通传一声。”
吴年叩门入殿。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后,他便退了出来。
迎着萧棠的目光,他躬身道:“太子有事在身,不便见您,您还是先回去吧。”
“……”
又让她去找魏珣,魏珣又不见她。
真是奇怪得很。
萧棠没有勉强,说了声“麻烦公公”,便识趣地下阶离开。
离了今日这般意外相见的契机,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与东宫说上话。这么看,那压箱的物什怕不是一直都送不出去……
她想得入神,未发觉面前有一内侍端着药碗往这边走来,竟直接迎面撞了个正着。
哗啦一声,药碗倾泻,药汁当即泼了她半身。
萧棠还愣着,那内侍已经脸色大变,连忙跪下战战兢兢地道:“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奴才有眼无珠——”
见他诚惶诚恐,萧棠无意再发难,抬手遮住身前:“下去吧,煎药要紧。”
内侍喏声,连忙收拾好药碗匆匆离开了。
不用看,萧棠也能感觉到身前已经被苦涩的汁水浸得湿黏,她皱起眉毛,望向相隔甚远的偏殿。
踌躇不过刹那,便听见身侧的吴年道:“淳和公主,奴才替您去取衣裳,您先进殿避一避。”
萧棠侧过眸子:“可皇兄……”
吴年:“事急从权,太子殿下宽厚,不会在此时为难公主,公主去说清楚便好。”
此处来来往往的并非只有女眷宫侍,未出阁的女儿湿着身的样子怎么能叫别人瞧见。萧棠没有犹豫,低低应声,挡在身前的手摁严实了些,匆匆踏入正殿中。
门开了一条细缝,又迅速合上,只留数日不见的这对兄妹共处一室。
正殿窗明几净,四角设珊瑚玉石盆景,萧棠有意站在盆景之后,借丛生的火红珊瑚挡住身体。
晴光顺着窗棱斜照进殿中,正落在男人淡金衣袍上。
魏珣立在窗下书桌案前,垂眸,提笔,沾墨,行云流水,从容不迫,与她此时的的窘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吴年刚刚说太子有正事在身,也许并非托词。
为了避免被魏珣赶出去,萧棠快速阐明来意:“我并非有意打扰皇兄,只是……”
她将刚刚的意外全盘托出,又乖乖地承诺:“等换好新衣,我便立刻离开。”
魏珣如常落笔,写下“禀上”二字。
殿外,那匹进贡宝马的尸首仍未挪动,连血迹都尚未擦干,几位兽医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检查起马驹死状,推测其失控发狂的原因。
若不出所料,最后呈上的并非誉王殿下驯马不当的真相,而是此马疑似染疾,需对誉王府上下人口与牲畜进行检查。
魏琮这个拎不清的蠢货不敢让皇帝知道是他自己驯马失利,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一场变故,足够牵连出无数暗潮汹涌。
然而,半躲在珊瑚后的少女似乎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仍旧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红得滴血的珊瑚将她的身形遮了大半,却隐隐绰绰衬出她脸蛋、脖颈与锁骨往下,被药汁浸润的衣料也变得近乎透明,一大片雪肌是琼脂似的白。
白得晃眼,像刚着墨时不小心用重了色彩的仕女图。
魏珣并未挑破她青天白日故意撞上人的事实,收笔,另起一行。
与外头的吵闹聒噪不同,殿中分外安静,只听见风吹时沙沙的声音。
魏珣没理她,按照他的性子,便是默认允许她留下了。
萧棠忽地想起吴年的话,如今正是难得的时机。她轻吸一口气,柔声开口道:“皇兄,阿棠有一事相求。”
既是求人,不论所求何事,对方应否,总不能再躲在这珊瑚之后,那还有什么诚意。
萧棠抬手掩住身前,踱步到桌案边。她并未直说,而是先道:“皇兄的救命之恩,阿棠无以回报。若不是皇兄出现,只怕誉王殿下肯定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地刁难我们二人一顿……”
魏珣眼也没抬,只说:“他认出你是东宫的人,想拿你撒气。”
萧棠顿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一茬。
原来不是莫名其妙,而是有迹可循。
她不曾想到,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也会因与东宫甚密而成为旁人的眼中钉。
更亦不曾想,堂堂誉王,行事的准则竟然如此简单粗`暴,与东宫有了矛盾,便直接迁怒她一个弱女子。
萧棠哑然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只道:“竟是这样。”
魏珣的语调还是不咸不淡:“往后他若再为难你,你告诉吴年便是。”
萧棠明白他未尽的意思。
在太子殿下这里,不论他视她作何,事情既因东宫而起,也因由东宫来解决。
可魏琮与她一年到头拢共就见这么几面,必不会特意到潇湘殿刁难她。
她没必要,也不该承魏珣的这份恩,又与东宫有了多的干系。
“……还是不必了。若誉王发觉我每回都会去找东宫求情,保不齐想出什么阴损招数,拿我做饵,故意设计皇兄。”
贝齿咬住下唇,萧棠诚恳地道:“不论皇兄信与不信,阿棠只求不要再给皇兄添麻烦。”
最后一笔几不可闻地顿了顿,在笔锋处洇出了团墨。
他抬眼,看向萧棠。
少女的右手正挡在身前,似乎是想遮住被药汁打湿的痕迹,可衣袖也被药汁浸湿,紧紧贴在身前,反倒愈显雪胸。
萧棠似乎攒了许多的话要同他说,也不看他的反应,一鼓作气地道:“所以阿棠所求之事,也正是为此。”
“皇兄宽仁善心,赠过潇湘殿数不尽的东西,阿棠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皆不敢随意使用,免得践踏皇兄心意,至今都悉数好好存放在内殿,无一丢失折损。”
她的声音低了许多:“那些奇珍异宝,本不是潇湘殿的用度。若是像誉王等有心之人发觉端倪,往下追查,只怕会殃及东宫。”
话说到此,绕了这么大一圈,意思总算明了。
萧棠不再继续往下说,等着魏珣的反应,却只听见魏珣轻嗤了声:“你是觉得,孤赏赐人,还要看誉王府的眼色?”
“…………”
萧棠噎住。
她千想万想,也不曾料到魏珣会是这样的反应。
男人的语调不温不火,她却能分明感觉到,不论是什么原因,他都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可她只能装作不知,继续说:“皇兄误会了,只是东宫所赐潇湘殿之物,有些并非普通公主能用的形制。”
“若被小题大做,只怕会让人觉得不合规矩,留下隐患。”
魏珣放下狼毫笔:“所以,你想都还回东宫?”
没想到魏珣会主动提起,萧棠还以为是这番理由说动了他:连忙点头应道:“阿棠这几日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
话音未落,她遮在身前的那只手忽地被人拉了过去。萧棠被迫踉跄往前,差点一头撞到魏珣怀中。
鼻尖与他的锦衣擦肩而过,尚未受什么难,身前石榴花的纹样却实打实压到了男人身上,柔软的花苞都近乎变形,叫萧棠不由吃痛。
低低的喊疼似乎并未引起男人怜香惜玉的心思,似是白玉雕成的修长指节往下,勾起了她湿润的衣襟。
“若孤记得不错,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东宫的东西。”
指节毫无温度,似刚出鞘的剑,冷冰冰地陷了下去。
湿透的衣料本就狼藉松散,又因浸了水变得十分厚重,轻而易举就被扯得往下坠,露出里衣藕粉的边。
魏珣对上她含水的眸子,不冷不热地问:“你打算现在当面还给孤?”
萧棠怔然。
蓦地,她从魏珣的眼神中反应过来这话里的含义,脸颊瞬间烫到了极点,脑子里盘算出来的种种也都成了空白一片。僵直在原地,唇瓣微张,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沾着一丝药渍的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脸,像是马球开赛前对待还不听话的小驹。
男人黑玉似的眸中映出她此时无措的样子。他衣冠楚楚,她的身前却已是一片凌乱,狼狈至极。
魏珣只是望着她,嗓音平静无波:“不要再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