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初春,燕京城的天气便是晴雨不定,好三日、坏三日,好好坏坏又三日。
马球赛后,陆陆续续下了两日雨,瑞雪冒着雨给萧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吴公公说,太子明日就要去皇寺了。”
坏消息是:“他提点奴婢,让殿下前一夜去送一送太子。”
所谓送别,自然不可能让她一个并不受宠、也并非皇后亲生的公主,在队伍起行之前,当着众目睽睽与太子殿下寒暄。
无非就是让她尽好本分,在太子殿下即将投身于无聊乏闷的事务之前,做一朵讨他开心的解语花。
先前魏珣要离京去处理沙灾,吴年也让她在前夜去见他。
只是当时她被魏珣折腾怕了,实在不想见他,硬着头皮选择装病,任是吴年亲自上门来请,她也只说咳疾发作,不敢把病气过给太子殿下。
至于这一回,萧棠并未拒绝。她明日就要去见皇后,在此之前,应当有必要去找魏珣探一探口风,看他何时归程,以作随机应变。
这夜日暮四合,雨势渐大,似珠串线地泼在朱瓦之上。
吴年亲自来送她,一边为她撑伞,一边说明情况。按明了大师挑选的良辰吉时,太子殿下明日寅时,便要从宫中出发,前往本朝皇寺净光宫。
净光宫位于与京郊西南侧接壤的净光山上,历经三朝皆为国寺,地位超然。
每逢年初与四时节气等重要日子,净光宫都要例行祷仪,以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年前沙灾、洪灾不断,朝堂内外束手无措,大年初一,皇帝便亲驾净光宫中拜佛。如今灾情已定,天象见吉,皇帝大悦,便有意回净光宫告奠明祀。
但这些时日雨露颇重,天子那条右腿犯了老毛病,鞍马劳顿多有不便。太子仁孝,便自请替父前去净光宫。
他自幼信佛,与明了大师关系密切,本就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皇帝没理由不答应,爽快应允。
听吴年介绍那谢仪的流程,萧棠忍不住想,皇帝让太子殿下去,恐怕不单单只是不良于行的缘故——
前往仰降皇灵,竟要先在净光宫中斋戒两日,行谢仪两日,前后再有种种安排,浩浩荡荡,繁琐至极。
她光是听吴年介绍着,便已经觉得身子有些乏累了。
不过,这倒让萧棠想起件另一事,魏珣明日便要舟车劳顿,他今晚就算见了她……应当也不会有什么折腾一通的兴致吧?
就算有了,她月信将至,也可以以此为借口推脱。
这么想着,便听吴年道:“公主,到了。”
萧棠以为两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外,应当像从前那样坐上马车,驶出宫去。然而当她抬头,引入眼帘的却是完全陌生的景象。
四下寂静,隐有虫鸣。
萧棠垂下眼,望着地上的水洼,洼中倒映出巍巍煌煌的东宫的影子,似在脚下,又似在天边。
她佯装不知吴年的意思:“公公怎么突然带我路过东宫?”
“出宫回宫一趟,可少不得麻烦太子殿下。”吴年手指向上,道,“况且今日还下着雨。”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魏珣不想麻烦,不见她就是怎了,怎么还要让她主动去东宫?
“我我从不曾入东宫,此处人多眼杂,我心惶恐,吴公公还是莫要擅自做主。”
吴年道:“公主若是怕被殿下责罚,大可放心,太子并未不允公主入内。”
他是在安抚萧棠,然而萧棠听了这话,更觉不对。
她与魏珣种种荒唐都发生在宫外,无论有多见不得人,总归都被一道宫墙挡在了外边,怎么都传不进来。
从前的太子殿下大抵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因而每每见她,都选在私宅之中。
一旦踏入宫门,两人便做回陌路兄妹,除了表面寒暄问候,再无瓜葛。
如此心照不宣已经足足一年,怎么偏偏在今晚换了规矩?
而且看吴年口吻,魏珣压根不是同她商量,是近乎命令与通知。
有先前的教训再,她并不能拒绝。
漫天的雨珠似蛛丝缚身,萧棠扯开一抹浅笑:“……还请公公带路吧。”
只能往好处想,若在东宫之中,魏珣定不会留她多久,免得落人口舌。
很快她便可以功成身退,早早回潇湘殿歇着,离这烫手山芋远些。
吴年领着她走过小路,踏进某处看起来分外隐秘的侧门。
长至如今,萧棠还从未进过东宫。她忽地好奇此处会与魏珣的私邸有何不同,干脆借着廊下灯火打量起沿路景象。
瑶宫仙境,绛河丹阙,玉楼珠殿,相映月轮边。所谓九天仙宫,莫过如是。
行在其中,人都会不由自主屏息凝神,不敢生出半分怠慢不敬。
也难怪那些东宫辅臣都将太子殿下当做无情无欲的神仙,萧棠想,她若是在此处见到魏珣这般丰神俊朗似的男人,也难免觉得这东宫的主人定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至于东宫中的仆婢,则与私邸中一样训练有素,行走做事时从不发出半点声响,寂静得可怕。
萧棠尤其注意到,此处的宫女个个面容平平,都是放人堆里都再挑不出的长相。
那日太子拒绝了斟酒的佳人,她便听旁座人一桩旧事,说是皇后曾经特赐过太子殿下几位美婢,但不论是何等模样的美人,最终都被太子殿下遣出宫去嫁人了。
据说太子殿下还命人为她们备好了嫁妆,那些姑娘也都是苦命人,瞧着打动不了高洁傲岸的太子,便识趣地收了心,高高兴兴地拿着银两还籍出宫。
此番“太子送美”的典故由那些姑娘亲口传入民间,一时为人津津乐道。民间闻者,无不赞赏太子菩萨心肠。
萧棠如今回想起来,只求魏珣对她也与对那些女子无异。
不对,她还不需要他准备的嫁妆,更好打发一些。
胡思乱想着,萧棠已被吴年走到了书房门口。
她欲要进门,身前却横来一只手臂,守门侍卫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冷冷道:“还请留步。”
吴年哎哟了声:“这位是淳和公主,你拦着做什么?”
侍卫:“若无殿下之令,卑职都应恪尽职守,不论公主庶民,便是坤宁宫的人来了,也一律不得入内。”
话音甫落,便听见男人平淡的语调:“让淳和进来吧。”
一时之间,三人皆愣。
外边的动静不算大,不曾想太子殿下耳聪目明,听得这般清楚。
那侍卫看萧棠的眼神微微变了,萧棠却没有心思去纠结其中意味,端过一旁内侍送来的食碟,推门入内。
书房内的陈设亦甚是雅致,错落摆着名家字画,旁侧置一佛龛,龛前供着名贵清雅的银心吊兰,檀香和着淡淡花香,幽幽散在书房之中。
博山炉中烟雾袅袅升起,将男人清俊的脸庞隐在雾后。
“吴公公说皇兄明日就要启程去净光山,特让我来送一送。”
萧棠将碟盘放在案边,柔声道:“听闻皇兄宵衣旰食,下午至今滴米未沾,委实辛苦,下人便特地做了些吃食。”
这都是吴年教她的话,她只需将吃食与话带到即可,至于魏珣到底吃不吃就不管她的事了。
她虽然没有同魏珣用过膳,但也大概知晓他的口味跟习惯。
非常清淡,不喜辛辣,不喜油腻,且与入斋的子弟一样过午不食。
果然不出所料,魏珣翻了一页案牍,连眼睛也没抬,不咸不淡地道:“不必了。”
萧棠应声,又听他道:“替孤研墨。”
“……啊?”她吗?
魏珣一顿,抬起眸子,望向少女微张的唇瓣,平静无波地反问:“不会?”
萧棠点头,又摇头,柔声道:“会一些,但不太娴熟,不敢在皇兄面前献丑。”
她知晓魏珣有挑剔的毛病,若磨的墨不够细腻均匀,定会惹他不虞,干脆早点婉拒,免得真揽下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况且,她只会做嘴上功夫,说说几句关心人的话,真的要让她一直研墨,萧棠自觉吃不消。
然而,魏珣却道:“无妨。”
“……”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下去,萧棠只怕男人阴晴不定的脾气又发作。
她不想再出什么岔子,别无他法,只得认命地拿过砚台,慢慢吞吞地替魏珣研起墨来。
魏珣坦然地受着她的红袖添香,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东西,一一扫过,面无表情。
没有人说话,博山炉中檀香渐浓,烛蜡一点点往下滴。
萧棠低着头望着那黑漆漆的砚台。她并未给魏珣磨过墨,或者换而言之,素日里除了姓事,两人几乎没有半点干系。
甚至就连彻夜鏖战之后,次日都从来不曾有半分温存。每回她醒来时,魏珣都已经重新沐浴更衣,因事离开,徒留她一个人。
就算是魏珣最闲暇的时候,也不曾有一丝半毫浪费在她身上。
然而过了好半晌,魏珣也不曾下逐客令,任由她继续在这儿待着。
又过半晌,蜡烛燃过半截,魏珣仍没有别的反应。
萧棠这下不会再觉得太子殿下是默许她留下,相反,她猜魏珣大抵是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然而魏珣此时专心致志地看着案牍,她若忽然套他话,未必能达成目的……
胡思乱想着,魏珣已经将没看完的案牍合上,放在一旁,开口道:“说罢。”
萧棠又磨了磨砚台,过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魏珣在看着她。
刚刚那句话,也是问她。
“皇兄是指说什么?”
萧棠刚问出口,便福至心灵般有了答案,连忙道:“我只是听闻皇兄又要离京,想来见一见皇兄,并无事相求。”
魏珣不置可否,望着她。
“……当然,也想问皇兄一件事。”
萧棠有意避开他的注视,低声道:“吴公公只说皇兄去净光宫要花上些时日,可到底是哪日归程,他不曾同阿棠说清楚。”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拿余光偷偷看他,美眸流媚,楚楚动人。
问的却是明目张胆探究东宫踪迹的话。
她大抵也自知这问题逾了矩,声调里有些忐忑。
可即便如此,眼睛仍旧悄悄地盯着他不放,眸子被烛火映得微微发亮,像是期待极了他的答案。
魏珣却未动容,抿了口茶,任由她的轻声细语砸在了地上。
良久的寂静过去,放下茶杯,他才不咸不淡地道:“吴年应该同你说过,什么不该问。”
萧棠绷起唇角,低下脸,认错得干脆:“是阿棠糊涂了。”
前去谢仪并非什么密不可告的要务,然而太子殿下十分不喜旁人有意探寻与过问他的踪迹,哪怕是小事上,也从来不会开这个口子。
她明知如此,却还是不死心,亦或者说不放心,非要来走这一遭。
原本静好的气氛消失殆尽,好在有人救了她,门外,内侍适时通报道:“殿下,谢大人求见。”
魏珣:“让他在前殿候着。”
闻言,萧棠便知道他要准备走了。魏珣一起身,她也懂事地紧随其后,不在书房多待哪怕片刻。
然而走至门口,前面那道颀长的身影却忽地停了下来。她低着头不曾看路,险些直接撞在了他的身上。
“……皇兄可是有事吩咐?”
魏珣垂下眸,视线落在她忐忑的脸上。
萧棠不知他是何意,也不敢再问,睫毛轻轻发颤。
男人的表情算不得好,同屋外的雨一样带着淡淡的冷意,她直觉以为他还不满她刚刚的明知故犯。
“皇兄,阿棠——”
“回京前日,孤会让人传信给潇湘殿。”
萧棠愣了愣,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应她刚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