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被赶出了房间。

    站在曲折的长廊上,他的呼吸几乎与雨声同步。对传闻中的神童,他有了初步的概念,只不过还没有见过他在咒术上的能力。

    羂索一向会为未来做打算,山野万松的躯体带来的收益并不多,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重新更换躯体了。

    就让他再等待一下吧。

    羂索恰好是一个擅长等待的人。天上有无数颗不相干的星星,地上有无数个相似或不同人类,而羂索在这多如繁星的人类中寻找某种可能性。

    他的视线穿越细密的雨丝,背后则传来房间内轻微的响动。

    榻榻米旁,鞋子被胡乱地被踢翻在侧。

    野梅绣有菖蒲的黑色下袴折叠在角落,他低着头,用手指戳弄着被压得扁扁的朗尼。

    悟仍然用膝盖压着它,熊圆圆的大脸被压得扁平,两颗黑眼珠因为外力向两边扩散。

    野梅试图拯救它,可是他侧着头,大脑好像停止了工作。他左侧的头发滑到了肩上,露出了空荡荡的脖颈。就着这歪斜的方位,悟似乎看见了对方后背上藏着一个如同拉链般的小小的肉色拉片。

    悟好奇地转过身去,只看到一头笔直的黑发铺散在后背上。当他拨开那些细细的发丝寻找刚才瞥见的拉链时,藏在头发里的不过是柔雾蓝的上衣。

    拉链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于是悟又开始折磨这只可怜的小熊,和梨华摇篮里一模一样的熊玩偶,有了先前的遭遇,对方纯良的面目无论怎么看都只觉得邪恶万分。

    “你们都喜欢这种东西吗?”悟想起来了,玩具店的门面似乎就是这只叫做“欢乐布朗尼”的玩具熊,五条家名下的百货商店里也有售卖相关的产品。梨华的玩具,也全都是从家里的店铺拿来的。

    野梅仍然侧着头,他以前总是看着地面,现在反而抬高了视线——他正看着对侧的男孩。慢悠悠地,他用双手抓住了朗尼圆滚滚的手臂,他也不说话,只是露出一种类似于微笑的微妙的表情来。

    悟明显地感觉出,时隔几日,野梅带给他一种不同的感觉。

    他拉开一旁的抽屉,掀开圆形的糖盒,里面装满了宝石形状的琥珀糖。听说,工人是随机将这些碎糖拼接起来的,比起糖果,更有宝石的不规则感。

    野梅似乎是困惑地看着糖盒里的琥珀糖,他的红色瞳孔占据了大部分的眼白,从某个角度看去,有种慑人的惊恐感。

    悟像之前那样投喂着野梅,和对待一只无害的小动物没什么区别。

    但他似乎嗅到了某种夹杂在生与死区间的气味。

    无论年幼,咒术师们迟早会走往生死之道。双脚之上是净土,脚下则是冥土,诅咒大多是人死后变成的故事,所以人们总是在冥河道旁行走着。

    行走在死河旁的人,会更轻易地分辨活着或是死去。

    野梅仍然一声不吭。

    一句话也不说的他很古怪,总是低头盯着地面的他也很古怪。在悟看来,野梅的身上总是有着无法忽视的缺点。

    可当悟花费少许时间注视着对方的侧脸的时候,他的脸,时而染上鲜红的眼色,那是一种萦绕在外在、盘旋在内心的黑暗色彩。

    是诅咒。

    加茂野梅被什么诅咒了。

    被挥之即去、召之即来的医师万松充当了解说的角色。

    因为当事人在场,万松巧妙地选择着回答的语言。

    “毕竟遭遇了那种事情。”他颔首叹息道,额顶的缝线里闪烁着一些肉色的光泽。

    那种事情——这种事情,悟尚未知晓发生在加茂家一角的惨剧。对于万松那用“那种事情”来代替真相的说法,他只感到一阵无语。

    但悟还是联想到了什么。

    “果然是因为「极乐净世」吧,,加茂秀介被警察抓走了吗?”这大概是悟能联想到最坏的结果了。

    他人的牺牲与自己的牺牲完全不能放置在等同的天平上,牺牲他人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牺牲自己是为了成为愿望的一部分,加茂秀介看起来并不是具有这般崇高愿望的人物。

    万松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故作惊讶),“悟少爷不知道那件事情吗?”明明受害者就在一旁,可万松却说了出来。大概在他看来,不需要避讳这种如今有些痴傻的孩子吧。

    “秀介大人得了失心疯,用刀砍死了桔子夫人,没过多久便自杀了。”

    这是加茂家给其他人的答案,和宗教没有关系,和感情没有关系,只是因为突发的精神障碍。

    为了保证血统的纯净而进行族内通婚的咒术师家族,加茂氏一直以来也延续着这一传统。虽然努力将血缘关系控制在了三代之外,但头脑、精神上的问题频频发生。

    加茂桔子本身就有长达十年的精神分裂症病史,加茂秀介的精神症状也非常人难以理解。

    野梅用他空空的红眼睛看着正在说话的万松,他的眼神有些茫茫然的,就像总是抬起眼球盯着人前空气一样的桔子。

    万松又说:“家主吩咐我要寸步不离地跟随在野梅少爷身边,听说今天要前来拜访,我实在是有些吃惊。”

    青年淡淡地语气中全然听不出惊讶之情,他只是用眼神关注着身旁的男孩,并轻轻地整理了一下绣有菖蒲花的黑色下摆。

    悟想到了什么。4月23日的早晨与午后,他拨过去两个无人接听的电话。

    4月29日的晚上,他在公共电话亭里打出的电话则被对方接听了。

    5月5日,也即是今天,野梅上门拜访了。

    “死了?”悟重复着这个词。死离他并不远,当他贴着母亲藤花的手掌时,他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渐渐消失,灵魂的重量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体里被剥离。

    他的眼中,加茂野梅的脸上萦绕着殷红的色彩,在他的身侧,似乎有两个模糊的影子。

    野梅慢吞吞地拢住了手指,一直沉默的他发出了过水般的含糊的声响。

    “没有。”

    他说,没有死。

    也许是无法接受这回事。

    也许他们真的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这一天的晚上,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加茂野梅背对着他,伸手扯下了脊背上的人造的拉链。随着链条被拉下,他的身体也像泄了气一般倒下。两条又黑又粗的手臂从皮囊的黑洞里伸了出来,欢乐布朗尼从中爬了出来。原来它一直披着加茂野梅的皮肤,夜深了,它才从这具脆弱的躯壳里爬了出来。欢乐布朗尼嘴唇上刺绣的微笑挂得更高了,它似乎也看见了悟,用那残酷的微笑看着男孩,然后四肢着地朝着他爬了过来。

    但野梅的背后并没有拉链,欢乐布朗尼也没有藏在他的身体里,一切只是悟做的一个清醒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