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

    野梅的眼珠放大了,他靠近了对方,鼻尖之间只相差了几个厘米。

    “悟以后要和纱葵姐姐结婚吗?”

    他菖蒲红的眼珠震动了两下,眼神幽幽的,可顺着日光看过去,又觉得有几分傻气。

    悟抱着双臂,上半身还往前探了探,“这可不一定。你姐姐刚才甚至还对我发脾气呢。”

    野梅想象着纱葵发火时的模样,她比美桃美兰还要大上半岁,而且早就觉醒了家族咒术。虽然大哥也觉醒了「赤血操术」,但他似乎没什么天分,无论是学术还是武斗都被纱葵压得狠狠的。

    纱葵和野梅的脾性,几乎生来就是相反的,就像世界上生来就有南方和北方。

    加茂野梅抿着嘴唇,轻微皱起了鼻子,“所以你们以后会结婚吗?”他的表情又变得淡然了,看不出来是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还是不想听。

    两三秒可疑的沉默后,悟笃定地说:“不可能。”

    而前厅里也发生着争吵,加茂纱葵少见地做出了出格的行为。她比悟要大上四岁多,即将进入复杂的青春期,在这时候随意安排她的婚事,只会让她生出逆反之心。

    一阵反光晃到了悟的眼睛,他的视线聚焦到野梅颈间的项链上——这条项链之前还不存在。他用手指勾了勾,普通的编织线上挂着两枚银色的素戒,而素戒的里面还篆刻着几个文字。

    “这是什么?”悟难得有兴趣提出问题。

    野梅兴致勃勃地向对方展现戒指的正面和反面,“是爸爸妈妈的结婚戒指!”之前的忧郁一扫而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戒指是野梅在整理房间时发现的。趁着最近的天气晴朗,阴雨不再,野梅打算将橱柜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洗晒一番。打开床尾的矮柜时,大量还在效期内的处方药物滚落了出来。这些都是还未拆封的新药,看来是作储备用的。在这珍贵的柜中角落,野梅翻到了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戒指。

    垫着细软的礼品盒中正卡着两枚银色的素色指环,日光下它的内里闪烁着一些光泽。野梅看向戒指地内壁,一枚刻着「Michio」(秀介),另外一枚则刻着「Kikyou」(桔梗)。

    桔子的桔,是桔梗的缩写。

    鬼魂们飘摇至了地面上,一人说:“是戒指啊。”另外一人问:“要留给以后得结婚对象吗?”

    野梅已经习惯与他们交谈了。他抚摸着戒指的内壁,感触中其中文字的形状与深刻,他点点头,表情有些梦幻。

    悟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他的手指从戒指上放了下去,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野梅并没有注意对方脸上的变化,他心里隐隐又升起了家主的警告,对方认为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丑闻,所以命令医师不要再带野梅出门了。

    但是医师万松……

    野梅又想起了在益荒村的那一夜,对方的温柔其实是假面上的装饰,而他总是轻易地相信着这种感情。野梅不知不觉地摸上了自己后脑上的伤口——丝线突兀地横在上面,他突然问了悟一个问题。

    “我爸爸他,真的很奇怪吗?”

    悟曾经说过,秀介是个怪人,当时的野梅只觉得有趣,联想到平日里的行径,他也同意了对方的说法。虽然有些奇怪,虽然信奉着无法理解的宗教,但野梅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父母,别人也说他爸爸平时都很宠他。可就是这样温柔的爸爸,却做出了这种事情。

    野梅只记得这个片段,这短暂的记忆像循环播放的胶片一样在他的头脑里不停转动着。他被杀了,妈妈也被杀了,最后,爸爸也自杀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野梅问过自己很多次,可想象出的答案永远敌不过那张冷酷的、染血的脸庞。

    悟从堇子那里听说了,加茂秀介和加茂桔子自杀的事情,可他却并不觉得这是真正的答案。一个说着为甘愿之人奉献时看着妻子的人,他的衷心难道属于虚无缥缈的宗教女神吗?

    野梅的脑袋里又发出了那种“滋滋”“滋滋”的声音,混合着大量的人声,有人歌唱着爱情与荣誉,有人则低低地哭泣着。有人说,灵魂与躯体一分为二,这才是世界的真谛。

    他的眼皮也压得低低的,这种强行插入脑中的言语根本无法被排出,强制控制着脑中的思想。野梅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先前提出的问题,勉强听到了悟的回答。

    “对啊,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奇怪的人。”

    野梅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眼底闪着湿润的光亮,像是回忆上的一点光辉。

    在这个夏天后的四年里,加茂野梅的时间一转而逝。他站在连廊下的柱子旁,朗尼正在为他测量增长的身高。柱子上刻下了新的痕迹,但增长很是缓慢,几乎在一个范围里打转着。

    野梅比了比他和朗尼的差距,比他仍高出小半个头。

    玩偶的身体里发出了一道柔和的男声,那是山野万松的声音。

    “马上就能超过我了。”

    野梅咧了咧嘴,五官间的宁静立马就被打破了。

    玩偶围着他转了一圈,姿势有些夸张。毛绒绒的身体中,羂索在玩偶的头部活动着唯一的“身体”,他好不容易将大脑的正面移至额前,就被加茂野梅摸了摸脸颊。

    羂索煞有介事地看着这个不知名的生物,四年之前,他踏进了一个未知的陷阱中。如今,他已经联想到了加茂野梅曾经说过的福神,但看模样,这个“福神”曾经栖息于井中,不知是何原因才转移到了加茂野梅的身上。

    希望你投身于更加幸福的家庭中。

    这种话语也能算作是愿望吗?

    微微地,羂索罕见地觉得毛骨悚然,那么只要是被对方认作愿望的话语,都会让当事人付出代价。

    羂索逃过一劫,如今他寄居于玩偶的身体里,欢乐布朗尼时不时和他争夺着控制权。虽然头一次以玩偶的身份行动,但羂索相信他很快就会适应的,这何尝不是一种新的体验?

    他仍然没有失望,因为这只是他人生中偶然的挫折。

    下一秒,羂索被朗尼带着去扫地了。从里到外都被它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水池里的落叶也被它一一拾起,完全就是家用型机器人的模样。

    羂索想要去看会儿书,桌案上正堆着一些野梅从藏书库借来的文本。这两年,后者突然开始像纱葵一样钻书库了。

    地面上散落着大量的文本,有的书脊劈叉地躺在地面上,有的折页本则从这一端拉到了那一端,还有的已经高高叠起,书山高耸,知识的重量看起来令人无法轻易承受。

    羂索一直觉得这是个傻孩子,只是装作在读书的模样。可现在他不确定这个想法了,加茂野梅随意地翻着或新或旧的文本,从容而不迫。

    羂索的身体被朗尼拉了回去。

    对方只想好好干活。

    一阵无奈的冷汗流下,羂索用朗尼的身体天真地说:“书上的东西好难懂。”熊玩偶能够识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别提高深精妙的咒术。

    野梅的身体摇晃了两下,“我觉得还好呀。”只不过,能读书,和读的进书,往往是两种概念。而且他天生就没有丝毫的咒力,与普通家庭的孩子别无二样,有关咒术的书籍读了再多,也压根无法应用到现实中来。一切看起来都是无用功。

    玉荷子虽然也咒力低微,但在年前,她却意外觉醒了术式,但天生的咒力总量无法增加,他人只觉得「赤血操术」生错了地方。

    约莫看了两个小时,野梅手边已无未读的书籍。他不得不抱着这些厚重的文本前往藏书库重新更换一批,今晚是水灯祭,书库里兴许没人,但某个书虫说不定仍在那里。野梅不敢赌上这个可能性,只让朗尼送到了庭院前。

    书库中的柔灯挂得很高,散落在地上的光反而更少了,野梅有时想,既然用电灯代替了烛火,为什么不干脆多装一点呢?可是书库的管理员却对他这种想法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光是装上电灯就已经让人恼火万分了。

    纱葵竟然不在书库中。

    就连管理员也不在。

    野梅偷偷地跳过了门槛,一些微末的声音从书库深处传来,有人在黑暗里低声呜咽着。

    野梅只靠近了几步。

    他有某种前车之鉴。

    黑暗中的有可能是人类,也有可能是模仿人类哭声的东西。

    野梅抬了抬柜子里拿来的烛火。

    躲在角落里不停啜泣的正是他的大姐,玉荷子。

    听说,玉荷子要嫁给禅院家的扇做续弦,对方的第一任妻子刚刚过门就染病而死。

    禅院扇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