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傲,孤落的一轮月亮。

    挺立,高耸的一座楼阁。

    明月以楼阁为席,广施银芒,楼阁以明月为衣,反倒映一池天泉,天地遥遥相望。

    苏梦枕就在楼中,此楼正是金风细雨楼。

    窗棂筛进冷白的月光,铺在木案上,是一层成霜了的秋意。灯烛摇曳,将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满墙的书架与舆图上。

    苏梦枕搁下笔,笔尖一点墨凝在摊开的卷宗一角。他抬手抵住嘴唇,压抑住一阵翻涌上喉头的痛意,而咳声终究还是撕破了书房的寂静,闷而幽深——今夜太凉了。

    杨无邪垂手立在阴影里,直到那阵咳声渐歇,他才上前一步:“楼外巡防已报平安,城南三处分舵的账目也已厘清。今日事毕。”

    说完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案头一只不起眼的乌木小盒,盒盖微启,露出内里丝绸衬垫上的空缺,约有鹌鹑卵大小。

    “仅剩一事,楼主。”杨无邪的声音放得更低,“今日,是中秋,亦是渡厄大师圆寂后三十日整。”

    苏梦枕不语,指尖抚过冰冷的乌木盒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这个名字没入他的思绪中,如是神针丝线,在这楼中月夜,思绪骤然被拉远。

    穿过如水的夜晚,穿过许多场大雪,落回汴梁城一个飘着药味的午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五岁的他蜷在锦被里,又一次高烧让他浑身滚烫,视线模糊之际,他看到床边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不是父亲苏遮幕,而是父亲那位手掌宽厚温暖的友人。这位叔叔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喂入他干裂的唇间,到如今,苏梦枕只记得他姓江。

    这是段很短暂的时光,后来再也没有过。江叔叔很快就走了,走之前,他不再是那个笑声爽朗的江湖客,他穿着粗布僧衣,面容沉静,眼神却比从前更深邃,家中忽蒙劫难叫他已经看穿了红尘。他蹲下来,看着病弱却已显露出惊人倔强的苏梦枕,宽厚的手掌放在他瘦削的肩上。

    他看了他许久许久。

    “枕儿。”他的声音在记忆里已经听不太清,“你命途多舛,身缠重疾,如风中残烛。我最后为你卜三卦。

    “第一卦,说你此生必掌大权,翻云覆雨,却也步步荆棘,灾祸随身。

    “第二卦,说你至亲缘薄,情关难渡,心之所系,终成劫灰。

    江叔叔——不,渡厄大师——的声音顿了顿,凝视着孩子眼中那片过早燃起的火焰,视线带着哀挽的悲悯。

    “第三卦……最是飘渺。说你命星晦暗,死兆早悬,机缘天缺,所求固为大业,也只落得白茫茫一片。若要成事,皆系于一段机缘。一段不知何时、何地、何人,甚至不知是否存在的‘缘’。此缘若至,或可逆天改命,续一线生机;若缺……便是油尽灯枯之局。”

    苏梦枕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唇,一言不发。年幼的他信江叔叔待他的情谊,却不信这虚无缥缈的命数之言。如若说大业,他自有双手去挣。死兆,天下人固有一死。至于生机…他只信自己手中的刀。

    渡厄大师叹息一声,分明是已经看穿了他的执着,为他留下幼时把玩过的佛珠,飘然远去,遁入空门,青灯古佛,此后再无音讯,直到一个月前——

    一只沾满风尘的乌木盒子被送到金风细雨楼,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枚其貌不显的舍利子,一封字迹枯瘦却筋骨犹存的书信。

    “……老衲大限已至,尘缘将尽。唯念故人之子,心结难释。昔年三卦,前二已验,汝当知非虚。唯第三卦,关乎生死一线之‘缘’,飘渺难寻。老衲一生修行,功德微末,唯此身坐化后所落一点舍利,或蕴一丝佛性灵光,愿以此残躯余烬,为汝强续一段‘缘法’……将此舍利,沉入天泉池底,引月华之精,汇楼宇之气……或能……于中秋月满之时,感召那缺失之‘缘’……盼能解汝痼疾,破汝死局…此乃老衲最后心愿,盼汝……一试……”

    苏梦枕当时在灯下看了很久。信纸洁净,带着禅房特有的淡淡檀香,字里行间的情谊,沉甸甸的跨越了数十年的光阴,和当年的药一样滚烫。

    隔着数十年,很多事情都变了,走到今日的苏梦枕依旧不信。

    但这不信已不是旧时的不信,十几年风浪皆过,生死游走,失意得意皆在一瞬,曾意气风发有如“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事到如今也明了“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凝望着舍利,然而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还是做了。就在收到信的第二天,月隐星稀的深夜。

    他摒退左右,独自一人立于天泉池畔,池水在夜色下墨黑一片,死寂无波,他打开乌木盒,取出那枚舍利,它在他掌心还残留着那位长者最后的心血。没有仪式,没有祷祝,苏梦枕只是沉默地、近乎随意地,将舍利投入池心。“咚”的一声轻响,水花微溅,涟漪迅速扩散,又迅速被黑暗吞噬,归于沉寂。

    他拢了拢狐裘,咳了几声,转身离去,心中并无半分波澜——不过是全了一位故人长辈最后的心愿,了却一段尘缘罢了。

    “楼主?”杨无邪的声音将他从漫长的回忆里拉回。

    苏梦枕抬眼,窗外的月色似乎更亮了些,清冷地泼洒进来。

    “嗯。”他应了一声,站起身,“去看看。”

    .

    天泉池,天下名池,水面开阔,映着天上那轮圆满得近乎不真实的银盘;池水幽深,仿佛将整片月光都吸了进去,凝成一面瑶台镜。四周古木森森,枝叶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沙响,更衬得此地一片景色壮阔。

    苏梦枕负手立于池边,杨无邪落后半步,两人都未说话。夜风吹动苏梦枕玄色斗篷的下摆,他望着那轮倒映在池水中央的明月,眼神幽不见意,没有期待。

    叔叔的情谊他领了,这舍利也沉了,又能如何。所谓命运之说,什么也不会给他,它们只不过是会见证,见证他会有的一切,他自己赐予自己的一切。背负着一身疾病,他也依然会前行,这无动于衷的池水,这浅薄的月光,又能为他召来什么?

    世事从来都是凉薄如此。

    打出生至今,已二十有五,他确有所求。求心愿一了,求能人智士,求大业朝成,只有这些才是他要的,才是他认定的。而这些是求不来的。

    苏梦枕心知,这只是空留缅怀而已。

    思及此处,只觉月光太亮,亮得有些刺眼。苏梦枕微微眯起眼,好像什么都没想过。视线扫过平滑如镜的池面,池边嶙峋的假山石,最后投向夜空,除了挥洒银光的月,便是几缕稀薄的流云。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将这仪式彻底抛诸脑后的刹那——

    异变陡生!

    极高极高处,那轮圆满月华的边缘,了无痕迹地消散了一片云。

    紧接着,一点星芒,骤然从那云后中坠落。

    不,不是星,那是一个人形!

    月光倾泻,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下坠的身影——纤细,单薄,像一片被秋风无意吹离枝头的、尚带露水的花瓣。比起沉重砸落,她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扯断了维系,自九霄云外,直直坠向这囚月的寒镜。

    玄色长发在疾坠的风中散开,如泼洒的浓墨,墨下衣袂翻飞鼓荡,在清冷的月辉下,流转着一种不属于凡尘的、脆弱的美。

    “噗通——!”

    一声巨响,巨大的水花轰然炸开,水珠裹挟着破碎的月华四散飞溅,在清冷的空气中划出短暂的光痕,水沫一闪而过,银月随她一同西沉。

    “警戒!”

    杨无邪的反应快如闪电,厉喝出声的同时,身体已本能地侧移半步,挡在苏梦枕身前,右手按上了腰间的武器。四周阴影里,数道凌厉的气息瞬间升腾而起,锁定了池心翻腾的水花。

    然而,苏梦枕的动作更快!

    在花影出现、砸入水面的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法用过往经历揣测的强烈预感,如同冰冷的水流,狠狠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渡厄大师信笺上那些关于“死局”、“生机”、“感召之缘”的字句,伴随着幼时那双温暖宽厚的手掌、临终前那枯瘦却饱含深情的字迹,走马灯般在他脑中轰然炸开。没有逻辑,没有权衡,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冲动!

    仿佛他伸手就能抓住什么,仿佛不相信的东西翩然落地,他的野心、他难以言说的理想,一并燃烧!

    他不去理会假,他只博一分真。只要有这一分真,九分假也能吹散,他从不畏惧去赌,所以苏梦枕才是苏梦枕!

    “慢!”

    他一声厉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杨无邪的命令和四周涌动的暗影。就在杨无邪愕然回望之际,苏梦枕已抬手,一把扯下了肩上的玄色斗篷。

    布料撕裂的轻响被水声掩盖,那件象征着他身份、也包裹着他病弱身躯的斗篷,被他毫不留恋地甩落在地。

    紧接着,在杨无邪惊骇的目光中,在四周暗卫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金风细雨楼的楼主,那个病骨支离、咳嗽不断,身体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苏梦枕,没有丝毫犹豫地,义无反顾地逐进了那片刚刚西沉了明月的、冰冷刺骨、水波未息的池水之中。

    水花再次溅起,吞没了那道灰色的身影,池面动荡着,破碎的月光慵懒地摇晃,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