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庄主何需如此动气,苏某还有一言。”

    苏梦枕依旧是苏梦枕。他苍白的面容上甚至没有掠过一丝涟漪,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红袖刀出鞘前的一线冷光:“江湖风波险恶,难言之隐苏某自然明白。只是……”

    他再次抬手,一直侍立在他身后的杨无邪上前半步。这一次,他拿出的不是薄册,而是一个更厚实、更陈旧的卷宗匣子,以及几封密信。杨无邪的动作沉稳有力,将东西轻轻放在范汾阳面前,像放下两块千斤巨石。

    “只是要说清白,虽说要一干二净才许说清白,但苏某也不是吹毛求疵之人。”苏梦枕拆开一封信,原本气势汹涌的范汾阳就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看着苏梦枕将信纸推到他面前。

    这是五年前,朱家派收留的魔头去做事时给她的信,朱家收留的人当然不止花蕊仙一个,如今落到了苏梦枕的手中。这信证明不了收信的人是谁,因为没有写明,但是这笔迹、这信尾的章印,赫然都是出自“活财神”之手!这是五年前就不该留在这世上的东西,金风细雨楼的情报网何以至强大至如此!

    也许还有什么地方能反驳,范汾阳还要说话,被苏梦枕打断:“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苏梦枕凝视着范汾阳剧变的脸色,道:“‘活财神’乐善好施,广济天下,清名远播,苏某亦深敬之,为图自保,有所激进,也是人之常情。然树大招风,依附之枝,难免良莠不齐。”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卷宗匣子:“此乃近三年来,依附六分半堂势力、在江南西路、荆湖北路等地,专行拐卖幼童以献忠的七家商行名录,及其中三家与六分半堂核心人物往来的部分账目抄录。孩童去向,或充作娈童,或卖与邪派练功,或伤残行乞……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范汾阳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不再是商人式的凝重,而是透出一种浓烈的、惊怒交加的灰败。他下意识地想去翻看,手指伸到一半又猛地僵住,好像那卷宗是滚烫的开水,会烫他的手。

    苏梦枕的手指又移向最下面的卷宗:“至于范庄主方才提到的那位‘朋友’……我知他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座下,‘低首神龙’狄飞惊。此人手段高明,苏某早有领教,然则行事无所不用其极,剑走偏锋。他许给朱家的‘倾力相助’,不知是否包括此类丧尽天良之行,以换取朱家在京城的鼎力支持?”

    这就是梦枕红袖第一刀,病弱身躯里迸发出的压迫感让整个暖阁的空气都为之震颤,不可直视:“范庄主说朱家清名,我也知朱家清名,是数代积累,千金不易。若因一时‘难言之隐’,或为求‘倾力相助’,便与此等血债累累、人神共愤之事沾上半点瓜葛,甚至让其为背书遮掩……范庄主,您觉得,这‘难言之隐’,您的岳父大人是否担得起?朱家百年清誉,又是否经得起天下悠悠众口,与这累累血案的拷问?”

    苏梦枕的话剥开了范汾阳赖以支撑的最后一层伪装。他先抛出“活财神”行事不正的铁证,再直指当下、直指六分半堂可能将朱家彻底拖入道德深渊,将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潜在的道德捆绑摊开在明面下炙烤。

    范汾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精明的大脑飞速运转,却发现所有的退路似乎都被苏梦枕这雷霆万钧的第二手准备堵死了。

    否认?证据就在眼前;辩解?只会越描越黑;用钱砸?苏梦枕摆明了不吃这套;倒向六分半堂?那无异于饮鸩止渴,自毁长城。暖阁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苏梦枕平稳的呼吸声,僵局已成铁板一块。

    苏梦枕还在继续说:“范先生是聪明人,当知那枝上涂的是蜜,还是毒。六分半堂行事,何曾留有余地,今日许你优渥,他日必十倍索回。金风细雨楼所求,是长久合作,互利共赢。划定范围,是为避免冲突,集中力量;查阅账目,是为互通有无,防范风险。至于干股……”

    他灰冷的眼睛抬起,直视范汾阳:“是确保你我两家,真正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

    “范先生以为,我苏梦枕是只想分一杯羹,但与我合作朱家所得,绝非区区眼前之利,而是未来十年、二十年,在这片土地上,无人敢动你分毫的金字招牌!”

    宏大的前景落地有声,恩威并施的手段叫人心悸。范汾阳坠落了深渊之中,心知已是逃不出苏梦枕的手掌心。

    苏梦枕等待范汾阳做最后的屈服,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凑近唇边,正要抿一口——

    “砰!”暖阁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一个朱家随从打扮的人,脸色惨白如纸,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甚至顾不上行礼,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范、范庄主!不好了!七小姐……七小姐她在六分半堂城南‘泥鳅窝’的盘口出事了,被人掳了!”

    范汾阳如遭雷击,霍然起身,椅子被带得向后倒去:“什么?!”

    那随从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补充:“是……是金风细雨楼那位谢小姐,还有一位姓沈的公子,刚把七小姐从里面捞出来!七小姐像是受了惊吓,谢小姐让小的速来请您过去主持公道!”

    “泥鳅窝”?!六分半堂的地盘七七被掳,又被苏梦枕的表妹和别的人救出来了?

    范汾阳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朱七七是他的妻妹,更是岳父的掌上明珠,在六分半堂的地盘出事这简直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方才苏梦枕抛出的证据还在眼前,此刻自家宝贝疙瘩又在对方地盘遇险,这公道他还怎么向六分半堂去讨,又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位刚刚打出致命一击的苏楼主?

    他脸色剧变,从灰败转为铁青,再也顾不上什么谈判、什么条件,甚至顾不上看苏梦枕一眼,对着随从嘶吼道“快带路”,说罢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冲,哪里还有半分“陆上陶朱”的从容。

    暖阁内,只剩下苏梦枕和杨无邪。

    苏梦枕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他望向门口范汾阳仓皇消失的方向,又缓缓垂下,看着杯中冰冷的茶汤。

    谢怀灵……朱七七……“泥鳅窝”……救人?

    他将那一口凉透的苦茶,咽了下去。

    .

    沈浪那句“七七同我吵了架,一个人跑了擅自行动,被绑走了”的话音刚落,谢怀灵就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汴河的潮水,没顶而至,比她连续三天被朱七七清晨六点叫醒还要令人窒息。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罕见地淬上了一层实质化的嫌弃。日光穿过巷子高墙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两点殷红的泪痣显得格外刺目。

    这时候她就很像苏梦枕了:“请问我是犯了什么错呢,你又是究竟有什么用呢?”

    沈浪被她问得一窒,他并非推卸责任之人,朱七七的任性他比谁都清楚:“谢姑娘,是我失职,未能……”

    他担忧朱七七风风火火的性子会给她招来意外,便给她分了最简单的活,没与她多说。朱七七不知道沈浪心中的情谊,以为是沈浪嫌弃她,沈浪看不起她,气愤之下要证明自己,一溜烟地跑了。她身边的花蕊仙近几日忽然不见,其他家丁追不上她,她便在闹事时一时不备,被迷晕绑走了。

    “打住。”谢怀灵毫不客气地打断沈浪的话,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沈公子啊,”她慢慢地开口,尾音拖得像乐器的尾音一般长,又不留丝毫情面,“你这般好意,当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才怪了。”

    她坐直了一点身子:“照顾她是你的选择,护她是你的心意,这本无错。可你既要照顾她的安全,又不告诉她规矩边界在哪儿;既要她不添乱,又不给她施展的空间;既替她决定了前路,又没有给她一个明白的解释。你忘了她也天赋出众,她朱七七是朱家的明珠,不是个瓷娃娃。”

    谢怀灵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语气更加刻薄:“你以为的周到稳妥,于她而言,是轻视。沈浪啊沈浪,你其实也不过是个江湖人,又怎么能周全到承担得起她朱七七的方方面面,你这个人啊,满脑子里只有自己吧。”

    这番话说得一点不留余地,直刺要害。沈浪被说得一怔,极少有剧烈情绪波动的脸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愕然。

    他张了张口,竟一时无法反驳,谢怀灵的话,虽然尖锐难听,却精准地点中了他潜意识里的盲区——他习惯了保护,习惯了自己扛起一切,习惯了以“为你好”之名行事,却忽略了朱七七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渴望被认可、被平等对待的心。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愚钝了。谢姑娘一针见血。”沈浪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他的错他认,但说错的地方他也要反驳,“但我绝非只为自己。我与七七在一块儿时,从未一刻想过为自己。”

    谢怀灵却又倒回了软垫,那点子锐利收回了鞘中,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不耐烦:“早这样承认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吗,这话你当面对她说,少来酸我。弄不懂你们这群人,两句话说得清楚的事能拍三十集。先说现在——救她,也救那个……叫阿牛的?”

    “正是。”沈浪立刻道,“我本想直接闯进去救人,但那里是小堂口背阴处,眼线不少。若硬闯,打草惊蛇事小,恐污了七七清誉为大。且不知里面具体情形,怕对方情急之下伤人。”

    他来找谢怀灵是正确的,现在盘口已经被惊动了,来找金风细雨楼的表小姐的确是最有用的法子。

    但她又不是真的苏梦枕的表妹,苏梦枕是一点权没给她呀。谢怀灵长叹一口气,把暗卫喊上来:“我来想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