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完毕,晌午已过,孙雪华也没有得到别的指令,回屋一瞧,发现李箫箫不知何时躺在榻上睡着了。他手里还握着那根长箫,金珠随意地滚在一边,彩绳和他的长发绞在一起,睡容恬静,姿态散漫。孙雪华两指并拢,指尖凝气,轻轻点在他眉心与膻中,并没有发觉任何气息残留。

    李箫箫是个普通人,而且,应该没有和那些失踪的护卫有过交集。

    孙雪华收势,瞧见被某人踢散的薄被,便悄悄扯了一下,给他盖上,李箫箫却不领情,睡梦中翻了个身,又把那条薄被蹬到了地上。孙雪华将它抱了起来,再给人盖好,李箫箫闭眼呓语,不安分地动了动,头发被他折腾得全都散了,遮住了大半张脸,还有几根被他抿在了唇边。孙雪华垂眸,指尖轻轻一拨,将这人凌乱的头发捋到脑后,动作轻缓,极有耐心,直到那散乱的头发不再遮挡面容,他才堪堪停下,转身去了外边。

    “小古板。”李箫箫嘀咕着,裹着被子往榻里边滚了一圈,睡觉都这么多规矩,真不知道他从前过得什么日子。

    李箫箫这么想着,心里却很高兴,很快又昏昏睡去。

    另一头,尹晓棠被金伯涛带走后,并没有分配到其他任务,而是跟着人在江心洲巡逻。

    从前在五柳山庄,她也干过巡逻的活,因此不觉得困难,只是他们巡逻的路线上经常会遇到别人,尹晓棠不得不时时低头,防止被人看出是个生面孔。可那些人并没有留意到她,只是和金伯涛攀谈两句,就各干各的活去了,尹晓棠小心翼翼一圈下来,也算平安。

    她悄悄记下这条路线上的建筑,晚些时候,便问:“涛哥,你说的那几个失踪的护卫,一个在二小姐那里,一个在小少爷那里,那今天,我们有去巡逻吗?”

    “那里不归我管,都是守卫长的人,我们今天巡逻的路线也不到那里。”金伯涛再次向她强调,“二小姐是庄主唯一的继承人,但她眼下并不在江心洲,守卫长是他们的心腹,也是这江心洲目前最有权势的人,你最好不要去触他的霉头。”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尹晓棠摇摇头,有些不理解,“二小姐既然是唯一的继承人,为什么庄主过寿,她不在江心洲呢?”

    “院内的护卫突然失踪,她受了惊吓,就搬回镇上的老宅暂住,等到寿宴那天才会回来,目前整个寿宴的筹备工作,都是守卫长在负责。”

    “那我们呢?”

    “日常巡逻守备,还有就是打打下手,等到开宴那天,去渡口接客,维持秩序。”

    “哦,原来是这样。”

    尹晓棠若有所思,金伯涛见状,又道:“我们巡逻经过的那个山丘背后,是小少爷的住所,但他身有恶疾,时常发疯,大家都在传,他不是病了,是被鬼上身了。”

    尹晓棠眉头微蹙:“这个地方,闲话还真多呢。”

    好像都没正经事干一样。她抿了抿唇,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呵。”金伯涛讪笑,没有搭话,叮嘱她一个人小心些,就兀自回去了。

    夜里,尹晓棠就偷偷出去了一趟。

    她摸黑穿梭在房梁和树影之间,像一只敏捷的兔子,悄无声息。这江心洲占地颇大,建筑鳞次栉比,但偏僻之地也多,很多屋子甚至没有点灯,只有巡逻的护卫会举着火把经过。

    尹晓棠猫着腰,避开他们的视线,来到了金伯涛所言的那个山丘背后。她藏在树丛中,远远看了过去,小少爷的院子明显十分破败,又小又黑,和她白天见到的琼楼玉宇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可再破小,那里里外外仍是围了好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轻举妄动。

    尹晓棠便决定去找孙雪华商量一下。她很快从山丘上下来,一路狂奔。但小姑娘跑着跑着,忽然感觉一缕夜风从自己身边穿过,朝着和她相同的目的地奔去。

    “嗯?”

    五柳山庄位于北地,明山之下,有一座辽阔的跑马场。尹晓棠虽然没怎么骑过,但冬夜听风,夏夜听雨,对这种大自然的气息比常人敏锐许多。

    她觉得刚刚那阵风,不太对劲。

    于是她便加快了脚步,直奔孙雪华而去。

    夜中寂寥,天地广袤。

    李箫箫的院子离其他任何地方都有些距离,仿佛遗世独立那般,很是清静。

    孙雪华高高坐在那棵玉兰树上,一边守着那尚未熄灯的房间,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灵符。周身灵气运转,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将他完完全全隐藏在夜色之中。

    金伯涛说这江心洲的护卫至少有百来人,若是一人一张符,也需制作不少时间。

    孙雪华计算着,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箫声。

    曲声悠长,哀转不绝,似乎有无限心事,不可言说。

    孙雪华手上一顿,看向屋内,李箫箫应该还是坐在软榻上,看不到人影。今日数面,他明明感觉到对方应是个不羁之人,但夜中听曲,却又难以忽略那些细微的悲伤情绪。

    不知令他伤怀的究竟是何事。

    悲欢离合总无情,点滴到天明。

    李箫箫的曲声实在太过苦涩,令人于心不忍。

    孙雪华轻轻折下一片玉兰花瓣,置于掌心,两手合拢,灵气微转,那玉兰花瓣竟如细雨般自他掌心飞落,纷纷扬扬落满了那烛火明灭的窗口。

    李箫箫神色一滞,忙走了出来,伸着手,那白玉似的花瓣落了他整个掌心,暗香盈盈。他抬眼,望着窗前那株玉兰,皎洁月色之下,整棵花树好像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辉,繁盛至极,令人心生欢喜。

    他假装看不见孙雪华,无声地笑了,双手捧在心前,仿佛是在虔诚地祈祷上苍,少年人再次施术,那落花缤纷,如新雪初降,浅浅积了一层。

    尽管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术法,但那人似乎看着高兴许多。

    孙雪华沉默地注视着李箫箫。

    这只是他用过的最简单的一个术法。

    但偏偏,最简单的,最有用。

    孙雪华想着,忽听门外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大门上,他跳下枝头,直奔屋外,一道黑影匆忙闪过,孙雪华单手结印,当下甩出一道灵气,如斧劈刀削般打在了那黑影背上,只听一声惨叫,那影子重重滚入草丛之中。

    孙雪华忙奔了过去,却不见任何踪影。

    他蹙眉,中了他一招,居然还能逃跑,这敌人怕是不简单。

    就在此时,李箫箫那边又大叫一声,孙雪华暗道不好,冲入院中,却见对方坐在门槛上,一手抱膝,指着一边草丛说道:“有只野猫咬我。”

    孙雪华:“……”

    他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得先去草丛中搜罗一番,一只黑猫当下蹿了出来,细声细气地叫了几声,不见了。

    而后他看见尹晓棠躲在草丛里,捂着嘴,一脸无措地看着自己。

    孙雪华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地,示意她不要出声,尹晓棠点点头,一动不动地蹲着。

    孙雪华很快转过身去,并将快要齐腰的草丛拨了回去。

    “没事了。”他走到李箫箫跟前,将这人扶了起来,对方却一脸忧虑:“没有鬼吧?”

    “没有,就是一只猫。”

    “嗯。”李箫箫眉眼未曾舒展,瞧着孙雪华,欲言又止,对方只道:“我先送您进屋。”

    “啊?”

    “我要去关个大门。”

    李箫箫愁容满面:“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害怕。”

    他说得分外可怜,感觉连眼尾都垂了下来,委屈极了。

    孙雪华耐心哄道:“属下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

    “绝无虚言。”

    李箫箫仍是忧心,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孙雪华又哄道:“你数到二十,我就回来。”

    对方闻言,纵是万般不情愿,这会儿也不好再作纠缠,只能点点头,答应着:“那你快去快回。”

    “嗯。”

    孙雪华大步离去。

    刚走到门口,尹晓棠就冒了个头出来:“孙掌门,我刚刚来的路上,感到有阵很奇怪的风朝你们这儿来了,你有见到吗?”

    “风吗?”孙雪华沉吟着,“风没有见过,但是有个很奇怪的影子,不知道和你说的那阵奇怪的风有没有关联。”

    “不好说。”尹晓棠将今日分开之后,她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这人,孙雪华听了,只道:“这江心洲情况复杂,你我还需小心行事。”

    他将自己已经折好的护身灵符交给对方:“尹姑娘,这是我做好的护身符,你和金伯涛一同分发下去,剩下的,明日我会再传书于你,到时候,我们再商议下一步计划。”

    “嗯,好。”尹晓棠接了过来,孙雪华又从灵囊中取出一道传音符,让她藏在袖中:“我这边你不必担心,若是需要联系我,你用此符传音于我便好。”

    小姑娘又点了点头,孙雪华便与她道别,让她先行回去,注意安全。

    夜色更深,尹晓棠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大门之后。孙雪华插上门栓,莫名有些心绪不宁。

    他回到屋内,李箫箫正双手交握,捂在身前,还是那般我见犹怜的模样,见他回来,那双眼睛就像蒙了一层水雾,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泪来。

    孙雪华脚步一顿,对着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并未上前。

    李箫箫小声道:“外面怎么样了?”

    “一切正常,并无异样。”

    “嗯。”李箫箫低眉,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孙雪华也不动,只等着人接下来的提问。半晌,李箫箫忽然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些,孙雪华没有推脱,径直坐了过去。

    “我和你说,这个江心洲上有恶鬼吃人,前几天少了几个护卫,就是被鬼吃了。”

    “嗯?”孙雪华有点意外,倒不是意外恶鬼之类,而是李箫箫居然知道这件事。

    金伯涛不是说,失踪之事被压了下来,不让外传吗?

    他没有声张,只道:“鬼怪只在人心,其身正,不足为惧。”

    “你别不信,是真的有,前阵子,我院子里的护卫失踪,就是被吃掉了。”

    孙雪华垂眸:“我来之前,副守卫长曾说,他为了这件事来找过你,但你却说没有见过,不知道。”

    李箫箫很是委屈:“是守卫长让我这么说的,他跟副守卫长平时就不对付,现在又怕对方抢了头功,明里暗里较着劲儿呢,我夹在中间,也没办法啊。”

    “人命关天的大事,也能拿来使绊子?”孙雪华蹙眉,李箫箫连连点头:“是啊,我也劝过了,可我人微言轻,谁愿意听我的呢?守卫长只让我尽量不出门,只要不出门,就不会有事。可我老是闷在这么个地方,也很无趣,只好白天的时候,偷偷出去放个风。”

    孙雪华不语,李箫箫耐心等待着,十分好奇他会说些什么。可对方并没有立即表态,只淡淡说道:“我今夜睡在外间,守着你,你且放心,应该不会有事的。”

    李箫箫一愣,一时间竟没有办法拒绝这个提议:“那,那真是多谢你了。”

    “没事。”

    “那我去给你拿一床新的被褥。”

    “不用。”

    “要的要的,这个季节,夜里风大,还是冷的。”

    “嗯,多谢。”

    孙雪华点了点头,便向他拱手行礼,去外边等候。

    李箫箫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叹道:“真可爱。”

    他飞快地下了床,打开衣柜,抱出一床新晒的被褥,交给对方,未曾多言。孙雪华道了声谢,脱了那身软甲,摘了头巾,和衣睡在外间,盖上被子的那一刹那,他闻到了和李箫箫身上一模一样的香气。

    灯灭了。

    李箫箫松开手,玩味地看着掌心的灵符,一只黑猫的影子渐渐现形,在他脚边绕来绕去。

    “乖乖,你差点就被发现了。”李箫箫勾着手指,催促着,“去休息一下吧,你挨了小雪那一巴掌,估计伤得不轻。”

    那影子逐渐化开,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李箫箫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就送她去歇着了。

    “哎呀,小雪真是敏锐呢。”

    他轻笑,又倒在了榻上。

    今夜的一切像是个意外,像溅起一池春水的石子,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月上中天,孙雪华做了个梦。

    他极少做梦,一是梦境太多,会扰动心神,二是他的心里实在装不下太多的感情。

    很多东西,都只在他真正的十七岁那年,彻底凋零了。

    可这一回,孙雪华却梦见他年岁尚小,坐在河边坝桥上嚎啕大哭。

    为什么哭呢?我也会这样哭吗?

    孙雪华感到很奇怪,隐约觉得有个人一直在摸他的头发,哄着他:“小雪乖,不怕不怕。”

    害怕什么呢?这世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害怕的了。

    孙雪华睡得不太安稳。

    事实上,确实有人在摸他的头发。

    李箫箫并没有睡,而是披了件外衣,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坐在微冷的地板上,两手交握,趴在他床头,静静地看着他。

    “小雪真好,真是惹我欢喜。”李箫箫默念着,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小心翼翼捻起孙雪华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而后慢慢地,贴在唇边,哑声道:“那玉兰花我很喜欢,多谢了。”

    “但你今天下手太重了,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李箫箫的指尖顺着那柔软的发丝往上,摸到孙雪华的发顶,轻轻点了点那眉心,见人没有醒,就又顺势往下,点了点那冷峻的眉骨、眼梢和鼻尖。

    他似笑非笑,犹如梦中轻喃:“不知道小雪什么时候会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呢。”

    若是发现,是会愤怒,会错愕,还是会无措?一想到这种种可能,李箫箫便陡然兴奋起来。他今日外出,就是算到孙雪华会途径此地,那只白鹭也是他特意安排的,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孙雪华动作会那么快,他就慢了一步,那茶楼上的气息就消失了,安排好的偶遇扑了个空,他只好趁早赶回来,以免又一次和人错过。

    李箫箫注视着熟睡的孙雪华,身上散发出一股微弱的略显潮湿的气息,少年梦中愈发不安宁,微颤着眼睫,醒了过来。

    “晚上好。”某人仍是那含情脉脉的样子,作乱的右手也旋即收了回来,托在下巴上,孙雪华意识还没回笼,头脑放空了一瞬,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感,当下便本能地问道:“你睡不着吗?”

    “嗯,心里面害怕。”李箫箫大言不惭地说着,声音压得又低又轻,饶是孙雪华这般好的耳力,都听不太清。

    他闭了闭眼,才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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