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渐升,直至中天,强烈的日光穿过市集最高的帆旗,洋洋洒洒落满这熙攘之地。

    栾易山神色未变,静静地等待着那个画师将画像画好。只是他偶尔会瞄一眼一旁的阿音和尹晓棠,谁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了,您过过目。”

    那画师再次将那幅画像递了过去,阿音接了过来,左看右看,十分满意,尹晓棠一摸口袋,又是一脸惭愧地看向栾易山,对方一句话没说,随手付了钱,尹晓棠激动地双手合十,还没开口道谢,就听这人不咸不淡地说道:“我还没死呢,别急着拜我。”

    尹晓棠讪笑,阿音见状,狠狠踩了栾易山一脚,就挽着尹晓棠飞速逃跑。

    “一群小鬼。”

    栾易山也不恼,慢悠悠跟了过去。

    几人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去,一进庄内,阿音就迫不及待地和尹晓棠整理起她们的战利品。栾易山倚在廊下,注视着她们。两个少女看上去差不多大,甚至阿音看着要更显小一些,大概是因为高兴,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清灵之感,相比之下,尹晓棠竟显得稳重了一点,隐隐约约有了点她父母的样子。

    栾易山沉寂如深潭般的内心,忽然起了些许涟漪。

    他尚且年少的时候,也曾在这山庄走动。虽然并不是门内弟子,但因为他与当时的五柳山庄大弟子,陈勉,关系不错,所以被特许自由行走。那时候,每到夏夜,门下弟子三五成群归庄后,他们也会聚在一块儿玩玩,有时候切磋比试,有时候投壶饮酒,玩些逍遥的游戏。

    栾易山性情孤僻,并不喜欢这么热闹的场景,可陈勉又很霸道地不许他先走,安排他在一边做裁判。他就像今天这样,倚在廊下,要死不活地给那群大呼小叫的年轻人计分。

    回忆至此,栾易山忽然有些恍惚,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回到了那段年少时光里,他再等一会儿,陈勉那个小霸王就会朝他招招手,高喊着他的名字:“小山!你快来啊!”

    栾易山眯了眯眼,无声地笑了一下,尹晓棠恰好走了过来,递给他两个还热乎的包子。栾易山仍是揣着手,动也不动,尹晓棠以为他不吃,又收了回来,对方注视着她,很意外地说了句:“晓棠,你长得不是很像你母亲。”

    “啊?”尹晓棠明显愣了愣,还以为对方要跟她讲述父母的过去,还激动了起来,结果栾易山张嘴又是一句:“你比较像你爹,是个老实人。”

    尹晓棠:“……”

    栾易山见状,笑着叹了一声:“想必没人告诉过你,你父母的事情吧?他们去世的时候,你才三四岁,后来的日子风雨飘摇,小勉也顾不上你。”

    尹晓棠又是一怔:“栾前辈,你是不是和我爹娘非常很熟悉?”

    “不熟啊,相反,基本没打过交道。”

    “哦。”

    尹晓棠有些失望。

    “我只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死的。”

    尹晓棠嘴一撇:“栾前辈,你说话有些难听了。”

    栾易山没有说话,眼神平静,比起往常甚至多了些慈爱,尹晓棠不懂他的意思,有些奇怪:“栾前辈,你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我吗?”

    “你父母都是当年庄内一等一的高手,是老庄主亲卫,但我见他们时,大概和你差不多大,那会儿,他们还只是小勉的师弟师妹,没有很出彩的地方。”

    栾易山说了许多,尹晓棠愣愣的,只听对方又道:“再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因故离开北地,再听到你父母消息的时候,已经到了魔都祸世,天下大乱的日子了。”

    “当年,魔都精锐围堵明山城,城内百姓与山庄岌岌可危,老庄主命你父母为先锋,率小队突围,与尚在外抗敌,未能及时回援的陈勉会合,但此事未成,你父母与小队众人皆败而亡。”

    栾易山平静地叙说着,那些残酷的过往犹如枯木生芽,又一次激起了尹晓棠内心,那些细微的痛楚。

    她知道,她其实都知道,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遍这个事情,甚至有人会添油加醋地对她描述细节,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即使她从未目睹,也刻骨铭心。

    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注定要长大,她必须要长大。虽然爹娘再也看不见她今后的模样,可那些悲壮慷慨的血肉终究会在她身上延续下去。

    栾易山声音小了些:“但其实你父母并不是在同一时间去世的。”

    尹晓棠微微瞪大了眼睛。

    “当年,那支小队遭遇魔都埋伏,你父亲与其他人负责断后,由你母亲携带老庄主信物,只身前往连天野,遇到了千里回援的陈勉。”

    “如果那天,他们能及时赶回,五柳山庄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可惜的是,因为魔都眼线泄密,陈勉和你母亲又遭到重创,再次走散。你母亲——”

    栾易山忽然顿了顿,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老庄主有几个儿女吗?”

    “三子一女?”尹晓棠并不清楚,老庄主殉节,他的儿女,除了后来鬼迷心窍的明正扬,其他人也随之牺牲了。那时候她还小,连父母都记不住,何况是其他人呢?

    栾易山没有直接告诉她这个答案,只是轻叹一声:“老庄主的小女儿,魔都祸世之时,正和陈勉一起行动。你母亲见到她们,受陈勉之命,负责保护大小姐,抄近路赶回山庄。”

    “但她们都没有回来。”

    “陈勉伤重,等她再次醒来,赶回山庄时,已无力回天。”

    尹晓棠愣在原地,栾易山伸出手,摊开掌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陈旧的骨韘:“虽然我见你母亲的次数并不多,但这一枚,我向你保证,属于你母亲,□□冰。”

    尹晓棠不敢置信:“我,我娘的?”

    “这是阿音交给金伯涛的,而金伯涛,希望你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栾易山说着,眼神却飘向了还在啃鸡腿的阿音身上,对方正吃得高兴,根本不理他们,他垂眸,又看向尹晓棠:“晓棠,我五柳山庄与听海崖是世仇,但黎思之已死,听海崖也已沉寂,今后何去何从,你自己做个决断吧。”

    话音刚落,栾易山便又将那枚骨韘朝她递了过去,尹晓棠难免哽咽,小心翼翼地接过,眼泪就落了下来:“真是我娘亲的吗?”

    “我从不说谎。”

    尹晓棠将那枚落灰的骨韘紧紧握在手中,咬着牙,无声痛哭起来。阿音听到动静,又飞快地飘到她身边,见她哭得厉害,原本好奇的表情迅速变成了愠怒。她指着栾易山,似乎在斥责对方的无理,栾易山眼神一沉:“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些别的事情要问你。”

    阿音气得衣角都在用力,尹晓棠擦去眼泪,拉住她:“我很高兴,你别生气。”

    阿音头一歪,一脸困惑,尹晓棠攥着那枚骨韘,问她:“阿音姑娘,这是你给涛哥的吗?”

    对方点点头。

    尹晓棠又问:“那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主人给的。”

    阿音一笔一划地写下,尹晓棠懵懵地点了个头:“李门主啊,那他又是怎么得来的?”

    阿音摇摇头。

    栾易山观察着她的反应,低声道:“你应当没有生前的记忆吧?”

    阿音指了指自己,仿佛在说:“我吗?”

    “是啊,难不成——”

    栾易山忽然打住,将后半句“难不成我和晓棠是死人吗”,硬生生咽了下去。

    尹晓棠瞧瞧这个,瞧瞧那个,一手挽住一个人胳膊:“我们去屋里慢慢聊吧,天都黑了,马上要有蚊子咬我们。”

    栾易山轻轻挣开她:“你先哄好这位大小姐吧,少跟我套近乎。”

    “哦。”

    尹晓棠刚刚还在感动,现在又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擦干净眼泪,挽着阿音往屋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