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夏的午后,空气像在开水里滚过一遍,闷热中透着令人鼻塞的潮湿。
毒日头直把人往屋里赶,村口只剩三两套着白背心的老头坐在树阴底下,一边啃着手里的西瓜皮,一边支起脖子张望远处的一块荒地。
视线尽头,扭曲的热浪里杵着两个刑警打扮的高大背影,一米八大长腿,衬得背梁骨尤为挺拔。
半晌没瞧见什么动静,老大爷一摇扇子,跟旁边接耳:“这两个娃,怕是又要摸到天黑了——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容易哟。”
“谢哥,你真觉得被害人已经被抛尸在了这里?”
与此同时,在齐腰高的野草丛里穿梭的年轻警官,也正汗流浃背地看向同行的法医前辈。
高达40℃的室外气温下,挂在脸上的口罩才没两分钟就能拧出一把水,更不用提裹在身上厚厚的黑色现勘服。
“也许。”湿透的蓝色无纺布勾勒出平静的表情,对方眼睛一眨不眨地低着,“这里以前是化工厂偷排废水的地方,土壤里的有毒物质比你点的拼好饭外卖还多,附近没有建筑物或大型树木遮阳,位置上还是败运势的大凶之穴——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来一个人,整个片区没有比这更好的抛尸位点了。”
“……你们干法医的,还学算命啊?”
“这叫犯罪心理学。”谢行鼻尖忽然一动,“你闻到什么没?”
被他一提醒,年轻警官也立刻注意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腐败味道。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严肃了表情:“走,去看看。”
一路追寻过去,臭味的源头很快出现在眼前。
——一处被废弃已久,长满野生植株的排污水道。随着洞口被小心翼翼地清理出来,苍蝇、灰尘混着阵阵臭鸡蛋似的浓烈味道,一股脑地从深处涌来。
“唉哟我去。”一声带着回音的惊呼响起,“谢哥,你看!”
谢行绕过蹲在洞口的后辈,拿手电筒往里探了探,目光倏然停住。
薄弱光束的尽头,赫然是一具看不清面目的人类尸体。
浸泡在污秽中的躯体异样地肿胀,腹部更是高高隆起,险些撑破扣紧的外衣。整具尸体宛如被吹胀了的气球人,仅凭肉眼甚至无法判断其性别年龄。
“……崽种,真够缺德的。”
这一瞥,已足够让两人猜出来龙去脉。年轻警官慢慢吐出一口气,抹了把汗往旁边打量去:“这案子总算有突破了,我这就叫……等会——谢哥!”
不等他伸手拉住,一旁的男人已捞起工具箱,麻利地戴上防毒面罩和手套,绑上保护绳踩进泥泞。
“尸体的腐败程度很重,再不捞起来,肠子都要被细菌吃完了。”
谢行举高了手电筒,顶着阵阵的恶臭,猫着腰向被抛在黑暗中的被害人走去。
手头压着的失踪案已整整一个月没有进展,直觉告诉他,现在是真相离他们最近的一刻。
“……那你当心。”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法医,背后的人白叮嘱一句,熟门熟路地掏出记录仪,将镜头对准那模糊的背影。
焦点刚刚对上,屏幕上的谢行却忽然顿住步伐。
“怎么了?”年轻的警官不由抬起目光。
——砰!!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带着浓烈腐臭气味的气流与炸碎的不明黏液,伴着巨大的炸响声,在一瞬间将他往后猛地推去!
咔嚓。从他手里飞出去的记录仪,亮起的屏幕裂出数道碎痕,定格在上面的背影最后闪了一闪,消失在彻底熄灭的亮光中。
“嘶……我靠。”
半晌才从骤变中找回意识,年轻警官顾不得一身沾满的腥臭,一骨碌从地上挣起来,梗着脖子冲陷入黑暗的水道大喊——
“……谢行,谢行!”
谢行猛然睁开眼睛。
视野骤然亮起,一线白茫茫的天光生疼地刺着眼眶。眯缝着眼皮适应半晌,才看清头顶老旧的横梁和一片片漏光的青瓦。
“这都日上三竿了,还睡呢?再落下几天课业,我可不管你了。”
带了抹调侃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谢行撑着手臂起身,不出意外在大敞的窗户外瞧见张格外眉飞色舞的脸。
对方纹丝没有扰人清梦的自觉,大剌剌趴在窗格上,伸手往里一丢:“喏,邹师傅讲难经的手记,兄弟够意思吧?”
接过那本沾着新鲜墨味的书册,谢行顺手揉了揉还有些发胀的脑袋。
梦境最后的一幕仍恍惚浮现在眼前。
——尸爆,常发生在大型动物如鲸鱼、河马等的尸体中。细菌产生的发酵气体在尸体中不断增压,爆发的那一瞬间,其杀伤力不逊于任何点燃的热武器。
在人类这个量级的躯体中,这种事故的发生极为罕见。而他自己,如无意外,将不幸成为首个因此登上科学杂志的头条人物。
他的意识却没有湮灭,再次睁眼时,已经闯入了这个被称为大雍的陌生时代。
巧合的是,被他借尸还魂的这位,同样姓谢名行。
而他醒来的地方,刚好也是一片被树丛遮蔽的偏僻山坡。根据现场滑行的混乱足迹和散落的药草不难判断,谢家这和他同名同姓的倒霉小子,很可能是在摘草药时不幸失足遇难,才让他这游魂钻了空子。
“……喂,你小子还没睡醒啊?”
佯怒的一声质问,终于把谢行飘远的思绪拉回眼前现实。
他目光默然扫过眼前四壁萧然乏善可陈的土屋,慢慢定格在那张写着不满的面孔上。
这位略显聒噪的青年,算是原主的同窗,兼从小一起打光屁股的邻居家孩子,名字没记错的话,叫李元孟。
谢行掂了掂手里的册子:“多谢。”
李元孟丝毫没察觉到面前的人已经换了芯子,十足欣慰地拍拍对方肩膀:“咱哥俩还客气啥?快些起来,我正有些没明白的,还要向你讨教。”
敌不住他再三催促,谢行趿拉鞋子,起身去给他开门。
说是讨教,李元孟却拉了他并排坐下,自书匣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古籍,哗啦啦翻到其中一页。
“邹师傅近来讲了《难经》第三十。所谓清者为荣,浊者为卫,意思就是……”
冗长的知识在大脑里光滑穿过,谢行兴致缺缺翻着手里的书页,盘算的却是另外一码事。
留在这里修养的日子里,他基本已经把小谢行的生平摸了大概——原主和李元孟,出生于比邻的两家破落户,同样因为家道中落不得不放弃正经读书的路子,改而投奔本地这家同仁医署修习医术。
言而总之,他如今的身份是医署生徒,也就是传说中的最强牛马后备役,医学生。
众所周知,医与法医,一字之差,工作性质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谢兄,你听明白了吗?”
一旁的李元孟,正讲得口干舌燥,一转眼瞅见他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蓦地横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郁闷。
他腮帮子鼓了鼓,加重语气:“昨儿师傅还交代过,过不了几日京中的助教先生就要来淮州选考,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可又得等三年。”
谢行一仰脖子,把书盖在脸上:“我们家祖训有言,小考小玩,大考大玩,不考不玩。”
李元孟皱起眉,像是不认识他一样:“谢兄,当初你我立志在前,要一同进入太医署,为天下第一流的名医。言之既出,岂能如此懈怠?”
谢行从书缝里瞥这一本正经的呆子一眼:“为什么非要从医不可?”
李元孟怔了怔。
“当然是……”
他嘴唇动了动,正有话说,忽然被一阵突兀高亢的哭嚎打断——
“就是吃了你们这儿开的药,人立时就不好了!我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和你们拼命!”
声音从前头院子传来,正是医署开门迎客的地方。
似是有人拦了拦,却根本压不住对方声调,不仅没安抚住人,反引来更多围观的吵嚷。
“不都说同仁堂医术高明么,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怕是开错了药,药傻了!”
“造孽啊!这么小的娃娃,天可怜见……”
切嘈的讨论不断传来,李元孟再坐不住,起身撂下手头的书本,匆匆交代句“你先歇着”,便大跑着向外奔去。
医署的前堂已被一片鼎沸的人声包围。
站在最中间的黝黑大汉,怒目圆瞪,眼红得几乎滋血,嘴里仍不住往外喷出唾沫星子——
“乡亲们,我刘五从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可这家同仁医署,他们,他们实在是谋财害命!”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唏嘘。
看到这一幕,李元孟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赶紧拉住正试图解释的同门,低声问:“怎么回事?”
“他家孩子是许先生早上看过的,开了些治咳疾的药就抱了回去,这会却说孩子吃药后便不好了。”对方脸色白得更是不敢看,“两位先生晌午过后便去了州府里陪客,已经差了人去请,可……”
车马一来一回,起码也得两三刻功夫。
李元孟焦急转过目光,很快注意到刘五背后站着的细瘦妇人。女子一身农妇打扮,怀里抱着个五六岁大小的男童,正泣不成声摸着孩子的脸颊。
她臂膀里的小小孩童,脸色惨白双眼直瞪,整个人如中邪了似的呆滞痴傻,任旁人怎么指指点点,都没有半点反应。
他当机立断:“拿药方给我看看。”
话一出口,一张被捏皱的宣纸马上被送到手里。李元孟快速浏览一遍,表情慢慢镇定下来。
“刘阿叔,这药方里都是清热化痰的良药,且顾虑孩子体弱,都用的不足一半的量,绝不会……”
话还没说完,便收到一个凶狠恫吓的眼神:“药分明是从这里开的,难道你们还不认账?”
李元孟赶紧摇摇头:“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眼下孩子神志悬忧,得知道病症究竟因何而起,才能对症处之。”
“胡扯!”
这番平心静气的解释,丝毫没有换回对方的信任。刘五脖颈粗红,已全然失了理智:“他是我儿子,我和他娘吃什么用什么,他都跟着一起,除了你们这儿开的汤药,旁的什么也没有!你们要救不回我儿子,我们一家就是死,也要和你们拼命!”
这番激切的声讨一出口,本来稍被平息的众怒,像被泼了一桶油,指点的声音很快重新扑了回来。
李元孟手心冷汗直冒,看着那妇人怀中一味吃吃咂嘴的孩子,心中的决断一时摇摆起来。
面色苍白,神志不清,这分明是厥症。按理说,许师傅开的方剂药性温和,剂量更极为斟酌,哪怕治不好病,也不可能将孩子害成这样。
可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更加贻误治疗的时机。
正当他脑中一团乱麻时,背后忽然插来似有好奇的一声——
“你确定他没有吃过有毒的食物,比如野生蘑菇,过夜饭,没炒熟的豆角?”
李元孟眨眨眼睛,惊醒般看着来人:“谢兄?”
不止是他,乱糟糟的局面里,谁也没注意到那道不知何时混入人群的削薄身影。
不待回答,谢行径直走到刘五媳妇身边,目光掠过孩子恹恹的面孔,忽然定格在正不停抚摸他脸颊的手指上。
属于年轻妇人的手,却显得异常红肿粗糙。常年的操劳使得其指节变得粗大,皮肤布满皲裂,大部分指头都被磨得光秃秃的,只有大拇指甲留略长了几厘米,方便做精细活计。
“我刚才已经说了,孩子是跟我们吃饭的,你说的那些,碰都没碰过!”见又来一个,刘五回过神来,声音更振,“我老刘没读过书,也不是那种拿孩子讹钱的下作人!”
谢行连一句啰嗦都欠奉,抬眸看向身前的妇人,有些突兀地问出一句:“你们今天是不是煮了白果吃?”
刘五媳妇手上动作微微一怔,回想了下,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又怎么样?”听他说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刘五愈发来了脾气,“我娘子亲手做的,我们全家都吃了,还能有毒不成?”
谢行目露了然。
“你们这么疼孩子,一定给他煮了许多白果吧?”
刘五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煮了足一两,可他胃口不好,只哄着吃了十来粒,饭也没进两口。”
“那就对了。”面前冷静得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结论,“他很可能是食物中毒了。”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不敢相信之色。
“胡说八道!”围观的一众里,也马上钻出唱反调的声音,“白果也能有毒?那是止咳化痰的好宝贝,你们这些医夫子难道还不晓得?”
“承蒙指教。”谢行不愠不怒地打量回去,“不过,是药三分毒,这句话我总没说错吧?”
对方愣了一愣,犹不服气:“照你说的,白果都成了毒药,那怎么他们家大人吃了没事?”
“所谓大人有大量,小孩有小量,两者怎么能相比?”
那人果然被一口噎住:“……”
这,这话是这意思吗?
周围仍有议论之声,谢行不再搭理那些聒噪的口舌,垂下的视线逐渐变得严肃。
白果,也即银杏,最常引起中毒的日常食物之一。
这种药食兼用的果实,的确具备一定的养生功效,因而自古便广受人民群众的追捧。然而其天然含有的微毒,过量摄入便可能引起严重的中毒反应,尤其对于老人儿童这样的体弱者,只需十颗就可能引起神经症状。
无数次食物中毒的鉴定经验告诉他,危险往往就藏在盲目的推崇中。
“谢兄说的正是。”一旁,呆立李元孟也终于迟迟反应过来,帮忙补充道,“银杏入药,原不止化痰止咳之效,亦足够消毒杀虫,药性本就猛烈。若一气用下许多,反而会自损元气,何况还是这么小的孩子。”
听了半晌,刘五夫妇也隐约明白了些许,二人看着彼此,眼中的怀疑不由慢慢转为懊悔。
片刻,男人往前挪了挪步伐,眼睛紧紧盯着那沉着不语的面庞,试图抓住最后一线希望:“既然你说是中毒,那,那该怎么才能救人?”
“……”
谢行垂首望着懵懵懂懂的孩子,眉头拧紧。
虽然但是——
他是法医,只懂鉴定,不会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