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有宫人敲响黄妃宫殿的大门:“大王,寿仙宫来报,说苏妃娘娘突发梦魇,惊悸不已,请大王过去看看呢。”

    黄妃正在给帝辛倒酒,闻言一愣,却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无奈。

    身旁的帝辛穿着寝衣,露出半张胸膛:“朕不去。”

    黄妃手一抖,酒水洒了一点到桌上,她震惊地抬起头,与帝辛四目相对。

    帝辛也皱眉:“你看朕做什么?你很想让朕去?”

    黄妃:“臣妾……臣妾只是有些意外……”想了想,她又谨慎道,“大王是与苏妃娘娘吵架了?但苏妃娘娘都梦魇了,大王不妨还是去看看吧,别让她伤了心。”

    帝辛揉着眉头,烦躁道:“不想去。朕总觉得……”总觉得寿仙宫里怪怪的。哪怕里面有如花似玉的美人,心里也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他这是怎么了?他明明确信自己与苏妃感情深厚,但不知为何,近几日仿佛总有一股力量,在排斥自己去见她。

    是因为她生病吗?似乎不是,他并非是嫌弃她,更何况,她是因为那个云中子才生病的,若不是他及时命人烧毁了那把木剑,她恐怕就要被邪术害得香消玉殒。若是她香消玉殒了,若是她香消玉殒了……

    帝辛握着酒杯,忽而有些出神。

    她若是香消玉殒了,那他岂不是可以摆脱昏君的名头,再也不会有人指责他荒淫无度了?前朝安定,后宫稳固,一切都可以回到她未入宫的时候……

    “大王觉得什么?”黄妃出声询问,打断了帝辛的思路。

    他看向黄妃。黄妃亦是美人,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黄妃,却没什么兴致——没兴致自己为什么要来?真是奇了怪了。他来黄妃宫中,难道是为了逃避苏妃吗?

    “没什么。”帝辛说。

    “大王当真不去寿仙宫吗?”门外的宫人还在问,“苏妃娘娘浑身发汗,口中直念着大王呢。”

    黄妃也在一旁道:“大王今日去探望过苏妃了吗?若是没有,还是去瞧瞧吧。”

    连黄妃也这么说。他有些恼怒地看着她,心想她不是他的妃子吗,为何将他往外推?

    然而,他又想到寿仙宫里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帝辛嘴唇紧抿,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酒杯:“罢了,朕去趟寿仙宫。”

    黄妃替他穿好外袍,伏低身子拜送道:“恭送大王。”

    帝辛来到寿仙宫前,看着寝殿深处摇曳的烛火,不知为何,竟觉步伐重逾千钧,怎么也迈不进去。

    他在黄妃宫中时,什么都没想,脑袋放空,感觉久违的舒展,但现在站在寿仙宫前,内心深处的排斥感越来越重,甚至还有一丝害怕——害怕自己见到她,就丧失了理智。她总是轻而易举便撩拨了他的心弦,让他沉溺,让他放纵,让他飘飘然,流连忘返,忘乎所以。

    快活吗?当然快活。但她这次生病,让他短暂地抽离了一下,竟发现没有她的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大王……”微弱的气音从里面飘飘曳曳地钻入耳朵,帝辛浑身一凛,终于还是迈了进去。

    床帏被挂起,几名宫人们围在床边,递水的递水,擦汗的擦汗。见帝辛来了,纷纷散到一旁,垂首恭侍。

    床上的妲己黛眉微蹙,唇色发白,帝辛下意识地伸出手,顿了一下,才握住了她的柔荑。

    妲己缓缓睁开眼睛,虚弱道:“大王……”

    看到她这副模样,帝辛本该心疼,可此时此刻,脑子里竟冒出的是“她不会是装的吧”,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惊了一跳。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才说:“朕听说你魇着了,怎么回事?可叫太医看过了?”

    妲己却望着他,鼻尖动了动,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来:“大王身上……为何有其他香味?”

    “什么?”帝辛连忙低头闻了闻,“哪里有?”

    妲己猛地抽出手,背过身去,不肯面对他。

    一定是黄妃宫里熏的香。帝辛想,定是叫她闻见吃醋了,这下还得哄着。他不得不俯身,温声道:“宫人熏的香,朕也不知是什么,你不喜欢,朕便换了。”

    妲己把脸埋在被子里,带着哭腔的声音闷闷传来:“臣妾做了噩梦,梦见臣妾病笃,大王嫌弃臣妾人老珠黄,再也不来寿仙宫……臣妾惊醒过来,听见他们说要去黄妃宫中叫大王,臣妾还以为是听错了……原来,原来大王你真的去了黄妃宫中!”

    帝辛扭头看向一排宫人,怒目道:“是谁多嘴,竟敢在娘娘面前搬弄是非?”

    宫人们抖如筛糠,跪在地上直呼:“大王明鉴,奴婢们不曾说过这些啊!”

    “都滚下去!”

    宫人们呆了一下,发现帝辛是让他们滚,而不是要砍了他们的脑袋,顿时如蒙大赦,欣喜若狂地滚下去了。

    “胡说什么呢,根本没有的事,都是你在做噩梦。朕也没去过黄妃宫中,朕方才一个人在殿里,不信朕现在就把黄妃喊过来作证。”帝辛搂过妲己的肩膀,伸手擦去她的眼泪。

    妲己眼眶红红,窝在他臂弯里,哽咽道:“大王说的是真的么?”

    “当然,朕怎么会骗你呢。”帝辛望着怀中的妲己,美人含泪,如芙蓉泣露,他忽而恍惚了一下,自己今天是中了邪不成,怎么突然跑去了黄妃宫中?他都多久没去找过黄妃了?先前又是疯了不成,怎么一整天了都不来见爱妃一回,还得要她委屈巴巴地来请?

    他有些心虚,索性脱了鞋履外袍,上了妲己的床。他抱着妲己,与她一起倚在软枕上,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庞:“莫怕了,朕在这呢。”

    妲己说:“那臣妾再睡一会儿,大王陪着臣妾好吗?”

    帝辛:“好。”

    怀里的人合上眼睛,容颜沉静,渐渐发出匀长的呼吸。

    床边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没有宫人敢进来添,帝辛望着头顶的帷帐,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另一边的手臂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有些酸麻,他想抽出来,又怕惊扰了她的好眠。

    ——真麻烦,她是舒服了,可他不舒服了,早知如此,便不该来。

    此念一出,他又是一愕。

    他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妲己。

    他很少有这样在暗夜里长久注视她的时候。他们在一起时,往往灯火通明,声色纵情。他喜欢看她亮晶晶的眼睛,喜欢看她红润润的嘴唇,这样的美人,若不聚光照之,多么可惜。

    而此时此刻,她的一切都不再清晰。她仰躺在他的怀里,由于手臂的弧度,她的脑袋微微后垂,一段修长的脖颈挺立在他的眼前,纤细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捏断。

    要捏断吗……她正病中,死了也顺理成章,还能以此为由,去找一些人的麻烦。然后又会有人主动投效,那他大商江山,便会越发稳固,那些不安分的诸侯,都将不足为虑……

    除掉这个脆弱的女人,除掉自己的软肋,让自己摆脱欲望,永无后顾之忧……

    怀里的女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幽幽的,像发着光。

    一瞬间帝辛头皮发麻,冷汗密布——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正捏着她的脖子。

    他正要放开她,她却忽然自己靠了上来,鼻尖贴着鼻尖,额头贴着额头,嘴唇翘起危险的弧度:“帝辛,几日不见,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她抬手,从他眉心处勾出一缕淡淡的黑雾,把玩在指间。

    “也是我疏忽了,我竟不知,原来离开太久,布下的狐媚之术就会慢慢失灵呢。”她拍了拍帝辛僵硬的脸,“还好今日你去了趟黄妃宫中,要不然,我连夜回去了,都发现不了你的问题。”

    她将那缕黑雾卷入口中,啧了一声:“以前你杀人时,我时常尝到你对别人的恶欲,没想到今日还能尝到你对我的恶欲。以前觉得你的滋味还算不错,虽是凡人,但国运加身,尚能与那些普通道人一比。但如今我尝到了其他的滋味,你的嘛……”她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帝辛没有说话。

    她凝视着他漆黑的眼睛:“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会。”帝辛喃喃道。

    “就算我在病中,你也不能去找别的女人。”

    “绝对不去。”

    “你要听我的话,要对我好。我是你最爱的女人,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全力保护我,记住了吗?”

    “记住了。”

    妲己满意地笑起来,眼底红光褪去,帝辛的眼睛也逐渐聚焦起来,落在她的面庞上。

    “怎么忽然醒了?又做噩梦了?”他摸了摸她的额头。

    妲己拉着他的衣角,撒娇:“梦见有诸侯起事,大王要用武成王,为了讨武成王欢心,所以大王去找了黄妃呢。”

    “怎么又提黄妃了?朕不都说了,朕压根没去找她吗?”帝辛有些懊恼,故意发狠道,“你若再提这些扫兴的事,朕便真走了。”

    “前朝最近真没事吗?”

    “没事没事,能有什么事!朕又何需去讨武成王的欢心!简直逆理违天!”帝辛哼了一声。

    “没事便好。”妲己搂着他的脖子,“臣妾还担心,有些人又要拿臣妾说事呢。”

    “哪个再敢胡说八道,朕便烙了他的嘴!”帝辛道,“行了,别想那么多,快睡吧,朕也睡了。”

    帷帐落下,殿中重归寂静。

    天光熹微之时,妲己站在窗边,叮嘱喜媚和清弦:“我长时间不在帝辛身边,狐媚之术有所松动,现在虽重新施过法,但不知能撑多久。你们注意着些,别被其他人看出来了,尤其是申公豹。”

    喜媚道:“总是这么装病也不是办法,姐姐还是快些回来吧。”

    妲己道:“杨戬去西岐投奔姜尚了,我去西岐看看怎么回事,然后就想办法脱身回来。”

    “好,我们等姐姐。”

    告别了喜媚和清弦,妲己便感应着另一具分身的方位,追杨戬而去。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狐媚之术会随着施法者的远离而逐渐失效,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她接下来会时常在杨戬和帝辛之间往返,疲于奔命。

    ……还是朝歌好,等到了西岐,说不定还得应付云中子和姜尚两个老对头,暴露的可能性大大提升。但,若直接走了,别说杨戬起疑,光想想杨戬和阐教那么多人身上的恶欲,她都有些舍不得。

    还是得仔细斟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