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三月二八不宜出行。
这是沈文誉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是这人为什么阴魂不散。
分明之前想要见一面都难。
“没想到沈大人也会拜访这秦楼楚馆,真是叫人惊讶。”裴止弃说着,了然似感叹一句,“也对,人不可貌相嘛。”
沈文誉后腰已经撞在了桌沿,带起一阵瓷具摇晃的脆响,下意识反手攥住了桌角。
“彼此彼此。”
他方才干呕过,喉咙隐隐作痛,开口的声音也是涩的。
饶是再意识不清,也知道自己走错地方了,只是怎么这么凑巧,刚好跑到了这人的厢房。
——看着倒像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
裴止弃显然没有放他走的意思,如同饱食的猛兽般缓慢靠近猎物,单手撑在沈文誉身侧,俯身压下来,轻易将人圈在了逆光投下来的阴影里。
这样惬意,虽不会暴起伤人但依旧危险。是饱浸杀戮的危险。
他的身材不过于威猛壮实,相较起来更同于精悍有力,筋骨潜伏在皮肉之下,好似要破皮而出,除此之外,傲人的身高带给他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比不上严谨自律的沈大人,”裴止弃贴着他,热度源源不断地偎过来,“我这种德不配位的闲散人士,自然是哪里好玩去哪里。”
这般距离之下,呼吸几近可闻。
再往后些,他就只有坐上桌子这一条退路了,但显然这条路是条再倒霉不过的绝路,于是沈文誉抬手挡在了二人之间,又推了推男人。
沈大人的脸色并不好,皮肤几乎透明,如雪雕出来的那般柔软、苍白。
凑得近了,裴止弃这才发现他的右眼卧蚕中央和鼻尖都缀着一个小痣。
偏生是这两处点了小痣,像是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带着欲语还休的劲儿,叫这人本就出众的容貌添了几分风情,总在不自知地勾着人的视线。
裴止弃移开目光,淡淡开口。
“沈大人看着倒像是第一次来,怎么样,玩得还开心么?”
“……”沈文誉本就冰块似的表情更瘫了。
他刚才险些抱着净桶吐得不知天地为何物,裴止弃不问句是否抱恙也就算了,还问自己玩得开不开心?他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哪里可以看出与“开心”沾边的东西?
天杀的,眼见力还不如自家母亲养的那条小土狗。
怕不是把他当成了什么在楼里寻欢作乐后,喝得反胃的酒鬼。
“让……”
沈文誉的呼吸逼到了齿间细细的一线,生怕多漏出一点气息沾到了这混账,让开二字还未出口,裴止弃打断了他,又凑近了点,抬手捻了他一缕头发放在手中把玩。
沈文誉:“……”
沈文誉觉得自己的地盘在被侵占,但说不上来,分明裴止弃没有一处触碰到了他,可是发丝被狎弄的事实、将军浓密睫毛下的视线、呼吸,没有一处不在触碰他。
有点过了。
鎏金山炉中的幽香散在空中,画出一道流云游龙般乳白的烟迹,缭绕在二人之间,沈文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偏过头。
五感闭了两感,没挡住听觉。
裴止弃总是带几分磁性的声音闲聊般落在耳中,掀起骇浪。
“沈大人,你说——”裴止弃语气拖长,虚心请教道。
“鲛人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么?”
!!
霎时,好似淬了毒的冰锥从天而降,将沈文誉死死钉在了原地。
心跳庞大的回音撞出耳鸣,五脏内的血液被寒意凝固成冰,只是轻微的动作,僵硬到仿佛要断掉的脊椎就会发出“咯咔”的声音。
方才将歇的冷汗又细密地沁出来,让沈文誉有种后颈被人捏住的错觉。
什么……意思?
许是方才在楼下被一股怒火烧空了精神,沈文誉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循着本能笑了一声,“……哈,看不出来裴大人还会说笑话。”
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什么端倪。
裴止弃也没有在意他的回答,只是继续同他说着那些未曾得见的场面。
“沈大人上来得早,不知有没有看见底下那几只鲛人。果真姝艳无双,叫人见之忘俗,”裴止弃掌心贴上沈文誉的侧腰,缓缓上移,抚摸上了他也会长鳞片的位置,“鳞片蔓延到了这里,不知用什么胶上去的,花一锭碎金就可以上手撕扯。”
好痒。
“将鳞片扯下来时,那小鲛人就会疼得尖叫,鱼尾翻得水花浪浪,客人们压着她不让动,叫她露出那纤长鱼尾来供赏玩。”
裴止弃说:“好像越糟.践她,她就越叫人怜爱。”
修长而有力的手指顺着腰身给他详尽地解说,然而鲛人本人并不想听这些解说。
沈文誉感同身受又被烫得想躲,身子僵着动弹不得,被迫听了两耳朵诨话。
“这等漂亮东西若是真的存在,想必没有人不喜欢吧?”
裴止弃好奇道,“养着可以观赏,杀之可以入药,难怪陛下总是念念不忘呢。”
沈文誉眼皮烛芯似的轻轻一颤,冷冷开了口:“滚。”
理智终于回笼,沈文誉心想,这人就是记着仇,专程来消遣自己。
单送一个“滚”字,连起码的称呼都没了,语气里的不悦简直可以化作实质。裴止弃也不恼,北人过于深邃的五官让他认真时看条狗都显得深情,又贴近了几分。
直到沈文誉抵着他的胸膛,终于忍无可忍:“指挥使大人,你太近了。”
“啊,有吗?”裴止弃眉梢微挑,“毕竟初见的时候,我二人素未相识,文誉同我的距离更近呢。”
裴止弃似是歪着头回想那日情节。
他的发色微微偏棕,发尾有些卷,不小心撩过沈文誉的颈侧时,痒得沈文誉微微缩肩,好似被小虫叮咬了一下。
“话说回来,沈大人真应该去看看,那样细长的鱼尾长在人身上还真是诡异……鲛人?”裴止弃轻嗤了一声,“再荒谬也不过如此了。”
“很好,裴大人英明绝顶,在下佩服,”沈文誉敷衍了两句,他何时被这么压制过,手上用了些力气,态度也冷了下来,“再次声明我不喜接触,裴大人请自重。”
裴止弃从善如流地让开,彬彬有礼一点头,示意冒犯了。
“……”
沈文誉一刻也不想多待,擦过他的肩侧,头也不回匆匆往外走去。不知为何,他原本苍白的脸颊有些红,颜色也过于艳了,倒显得不太正常。
一旁目睹了全程的谢晤目瞪口呆,愣愣地看向裴止弃。
“主子,您,他,方才……”
裴止弃整个身子惬意倚在桌沿,半抱着臂,一只手指正系着什么东西,十分随意地绕在指尖转着。仔细一看,发现是个雕工精细的双鱼玉佩。
那玉佩不似凡品,透着珍珠般的光泽,质地温润,末尾缀着暗红丝穗。
谢晤:“?”
不是,这玩意哪来的?
裴止弃顺手一抛,谢晤稳当当接住,听见裴止弃吩咐他:“去查一下,京城里族人聚集的地方也都问问,看谁认得这块玉佩。”
谢晤反应过来了。
沈文誉的。
谢晤瘫着脸:“所以您刚刚在人身上赖着不动、上下其手,原来是在当扒手?”
裴止弃啧了一声,“你说话真难听。”
.
谢晤说话还能更难听,不过没敢说。
裴止弃来这里不算巧合,他自去年被调回京后一直致力于扮演骄奢淫逸的废物,像是被京城里暖熏的风吹软了骨头,忘本忘到了爪哇国。平日也避免同人结交,因此显得独来独往、不好相处。
最开始盯着他的眼睛更多,谏官们铆足了劲儿想要参他一笔,后来兴许是没东西可写,也就渐渐对裴止弃失去了兴趣。
这次的春宴据说百年难见,怎么可能不来玩玩。
谢晤叹了一口气,见主子做戏做到底,没有丝毫要离场的意思,只得自己拿着玉佩先行退下。
锁春阁里纵深曲折,雕栏画栋,橘红灯笼高挂着,照得室内亮堂无比。
只是众宾客的注意都被那伪装人鱼吸引了视线,谢晤从侧门离开的道路近乎冷清,转角处却被一个行色匆匆的侍女撞了肩。
是那侍女一时不慎撞上来的。
这种场合的侍从大都带着些低声下气的胆怯,冲撞了客人先连声道歉,这女子却一身软罗衣衫,峨髻梳就,见碰着了人,只是欠身福了一福。
“真是抱歉,还请贵人原谅则个。”
侍女神色还带着几分着急,似乎不欲停留。
谢晤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走出去几步后脚步顿住,回头见那女子已经消失在侧门尽头,才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侍女一路进了一间顶层客房,敲门时还左右顾了顾,可惜谢晤一身黑衣极好隐匿,没叫她发现什么端倪。
谢晤耳朵贴着隔扇门,听那女子急道。
“殿下,时间不多了,该回宫了,要知道您现在还在禁足期,出来太久会被……”
原来是宫里人,谢晤心道。
“灵芝,说了在外不要叫我殿下。”
被换做灵芝的女子有些歉意,忙应下,只是还执着回程:“再晚些,公公过来查,就要发现了。”
一道听不出年纪的声音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
“衿玉还是先回去吧,恰好也谈完了。只是这禁足实在麻烦,见面困难倒是其次,破坏我们的计划就不好了,衿玉平日里,还是要谨言慎行的好。”
被换做衿玉的人音色年轻,似乎因为心情不佳,语气显得有几分低沉。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要不是流云莫名发疯,我也不至于引起那位的注意。”
谢晤越听表情越凝重,眉心紧紧皱着,脑中急转起来。
虽然不知道六殿下楚珩的字,但不难猜出来此人就是楚珩。他利用锁春宴在与何人会面?口中说的又是什么计划?
对面那刻意模糊声音的第三人,又是谁?
谢晤本想着冒险等二人出来的间隙往里窥探,可惜走廊不远传来几深几浅的脚步声,酒客互相搀扶着往这个方向走来,臭骂隐约可闻。
谢晤暗骂一声,想侧身躲起来,忘记自己还新拿了一个赃物——沈文誉的玉佩。珠玉坠子随着行动发出铃铃声响,分明声响小得不能再小,却瞬间引起了里面人的注意。
那第三人呵道:“谁!?”
赃物碍事,主子害我!
谢晤简直服了,万千思绪飞驰而过,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回头定要把玉佩扔裴止弃脸上。
镂花的木门嘭地打开,兜头迎来阁外客人七嘴八舌的喧嚣,原本严肃的空气被搅浑,楚珩冷眼扫了一圈,门外……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