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斌看沈凌走近,讪讪的停下动作,不再言语。张大师倒是站起身,冲沈凌恭敬的打了个招呼。
沈凌记着袁斌在灵境里的那副嘴脸,没说话,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商无咎身边,冷眼旁观。
商无咎觉得他样子有些好笑,抬起手,撸猫似的,顺着他挺直的脊背轻抚了两下。沈凌跟炸了毛似的瞪向商无咎,憋的一口气却是泄了。
商无咎慢条斯理的对袁斌说:“不是告诉你碗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你这么急做什么?”
袁斌已经语无伦次,他嘴唇发白,哆嗦着,“大师!大师我求求你救救我,我能有今天不容易,我还不想死……大师!”
沈凌倒是有些意外,问:“出什么事了?”
袁斌说:“我做梦了,梦见我父亲,我父亲说不会放过我。还有,还有那只青瓷碗碎了,变成碎片,它们追着我砍,要杀我,一直追着我。”
沈凌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说:“或许是袁先生心理压力太大了?”
袁斌突然尖叫一声,“不是的!”他努力撸起衬衫的袖子,漏出胳膊上一道道的血痕,“这不是梦,我身上都是这样的伤口。是我父亲,他死的不甘心,他来报复我了,他来报复我了……”
袁斌抖的犹如筛糠,再也没有前些天游刃有余的模样。他瞪着眼睛,直愣愣的没有焦虑,声音一惊一乍的,神经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沈凌突然问:“你父亲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袁斌惊恐的抬头,反应了好一会,他才说:“没,没关系。”
沈凌说:“那他为什么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骗了他,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好。我能有今天不容易,我吃了那多苦,他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袁斌哆嗦着,不知是在说服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他自己没本事,凭什么来怪我!一定是他死的不甘心,不甘心……”
这时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这个不孝子!啪——”袁斌的脸颊落下了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并且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阿青晃着打红的手掌,在一旁横眉立目。绿腰伸出大拇指给他点了个赞。
“有鬼!有鬼!爸!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错了!”袁斌莫名其妙挨了一个嘴巴,他捂着脸,疯了似的去抱商无咎的腿,又在即将触到对方时神经质的躲开。
接着他又扭头往张大师的怀里钻去。张大师被他吓了一跳,一脸疑惑的看向沈凌这边。
沈凌略一思索,干脆的从抽屉里拿出那只碗,同时喊了一句阿青,阿青眼神一亮,瞬间心领神会,比了个ok的手势。下一秒天旋地转,在几声“咔咔”之后,在座众人一起被带到了灵境中。
眼前是一处树草丰茂的山脚。山体横卧,两头翘起,中间凹陷,正是阿青提到过的元宝形。此刻乌云压的很低,空气潮湿的像能挤出水来。
沈凌看着眼前的景色,感叹造物者的鬼斧神工。这时山坳里忽然刮起一阵邪风,伴随着远处几声野兽的长嚎,格外瘆人。树木的枝条在疾风里抽打,一道炫目的闪电猛的破开乌沉的天幕,铜钱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的砸向众人。
商无咎伸开手掌,手心里如同变戏法似的撑开一柄黑伞,将他和沈凌罩在伞下,竟是一个雨星也没淋到。
阿青抖开塑料的黄色大衫罩在头顶,顺便也遮住了身材纤瘦的绿腰。做完这些,他还不忘高声向沈凌道谢。“我阿青也是出息了,托主子的福,居然穿上了这么高级的衣服!哈哈哈!”
绿腰在一旁摸着塑料布啧啧称奇:“竟然还有这个功能。小哥哥~人家想要一件能防雨的的旗袍!你回去后给人家做一件嘛~”
沈凌被他俩的话弄的满头黑线,张口刚想回应,却撞上了张大师幽怨的目光。他身上无遮无拦,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成了“落汤羊”,放点生姜大葱就能炖成一锅羊肉汤。他旁边还有个一边哭爹喊娘,一边试图蹿到他背上的袁斌。
张大师再不复之前的仙风道骨,一边躲避着袁斌的动作一边念叨:“如果我做错了事,请让上天来惩罚我,而不是搞这么个货来折磨我……”
商无咎站在沈凌身旁注视着眼前的闹剧,安静的与周遭的混乱格格不入。他苍白的手稳稳的握着伞柄,一把黑伞仿佛隔绝出两个世界,沈凌莫名觉得伞下的空气有点稀薄。
正在这时,密集的雨声里,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有个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这边走来。
来人没有雨具,雨水顺着草帽檐成串往下淌,浸透的粗布衣裳湿哒哒的粘在身上,一双漏了脚趾的布鞋踩着泥泞,边走边粗重的喘息。
阿青早已停止了笑声,对着沈凌疑问的眼神点了点头。然而袁斌依然无知无觉,中了邪似的拉扯着张大师不肯松手。
雨中的山路本就难走,更何况是这座少有人来的偏远地方。老袁手中拿着镰刀,竹篓里背着锄头,沿着蜿蜒的路艰难往前走,走一段就要去清理牵连在一起的藤蔓,还要砍掉旁逸斜出的枝丫。沈凌跟在他身后,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
袁斌被张大师拽着,边走边神神叨叨的说话:“爸,是我不对,我不孝,我该死!但是我不想死。你饶了我这一回,我给你烧纸钱,我有的是钱,我给你买个豪华墓地,再给你烧几个美女。爸……”
袁斌说的起劲,却并不知道,他们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的老者,就是他许诺的对象。
沈凌一行也亦步亦趋的跟上去,沿着老袁开出的山路缓缓向前。走了一段之后,老袁头顶的草帽突然被树枝刮掉,他急忙转身来捡,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感,他回头时,恰好和袁斌遥遥四目相对了一瞬。
袁斌看清眼前人,“嗷”的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他不再纠缠张大师,扭头就要往山下跑,被商无咎一把薅住衣领。“你要是想跑,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
他声音森冷砭骨,每个字都散发着无尽的寒意,袁斌牙齿打颤,却是冷静了下来。他不再发疯,哆嗦着继续一起往山上爬。
轰隆的雷声逐渐沉进谷底,雨势渐收,四周升腾起山岚。老袁无心欣赏美景,他正手脚并用着爬向一段陡峭的斜坡,沈凌看着他的动作,暗自捏了一把汗。
意外还是发生了,他踩的那块石头本就长满了墨绿的苔藓,被雨水一冲,更像是抹了油似的,脚下刚一着力便猛的一滑,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跌去。
袁斌冲上去接,手掌却穿透了他父亲的身体接了个空。
老袁沿着陡峭的山坡翻滚下去。山石、树枝、荆棘不断的刮着他的身体,慌乱中老袁四处乱抓,却只抓住了几根枯藤。
好在坡不算太长,他的身体在滚到一片相对平缓的灌木丛时终于停了下来。袁斌一马当先跟着冲了过去。老袁缓了半晌才撑着地勉强坐了起来,他浑身是血,染红了身下的泥水。
袁斌忘了害怕,他不顾泥泞跪在旁边,哭着喊了一声:“爸”。然而老袁却无知无觉,他想掏出水壶喝口水,但竹篓已经在刚才的翻滚中破了个大洞,水壶也不见了踪影。他费力的挪到一个小水洼边,用手捧着,喝了几口。
浑浊的泥水里反映出一张布满了泥泞和血污的脸,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却早已花白,显得比同龄人苍老许多。
他喘息着抬起头,黯淡的眼神却蓦地亮起。他看到了不远的前方,是一大片桦树林,而桦树林里,果然长着许多的定风草。
袁斌呆呆的看着父亲拖着满身伤痕,一点一点,坚定的朝着前面挪,熟悉的脸庞和记忆中的样子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