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三十七分,落地窗外霓虹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林砚之蜷缩在米白色布艺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她鼻尖泛白。当"妈"这个字跳出来时,她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菱格纹抱枕。
"砚砚,周六回家一趟。"母亲惯常的温柔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砚之屈起膝盖抵着胸口,丝质睡袍在腰间堆出细碎的褶皱。她指尖抠着抱枕流苏:"我最近工作挺忙的。"
"这周六是我和你爸结婚纪念日。"电话那头传来水晶杯轻碰的脆响,母亲显然在擦拭珍藏的奥地利酒具,"我安排了一场晚宴。你和周瑾恒相处的怎么样?他要是不忙的话,也请他来参加吧。"
玻璃茶几突然映出她骤然绷直的脊背,指节因用力攥着手机泛起青白,"好。"
挂断电话时手机电子钟刚好跳成20:41,在通讯录里滑到"周瑾恒"时她停顿了三秒,才拨了过去。
"周律,这几天有空吗?"她起身,倚在落地窗前,霓虹灯牌的红光透过玻璃晕染她的侧脸,像抹了层薄胭脂。
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周瑾恒低沉的嗓音裹着电流传来:"有事?"背景隐约有钢笔叩击实木桌面的轻响。
林砚之的食指在玻璃上画圈,水雾随着指尖游走凝成断续的螺旋:"嗯,就是——"窗外突然炸开的车灯刺得她眯起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有什么直接说吧。"钢笔叩击声停了,传来真皮座椅细微的吱呀声,像是他突然坐直了身体。
她咬住下唇转身背对光源,丝绸睡袍的腰带在腰间缠成死结:"家母本周六要举办结婚纪念日晚宴,她想你能出席。如果你要有工作的话,就不用......"
"没事,我陪你。"
尾音未落就被截断,她倏地松开绞紧的腰带,月光下泛红的指腹轻轻摩挲冰凉的手机边框:"谢谢!那方便的话把您的身份证号发给我,我订票。"
"好。"
挂断时电子钟显示20:45,她整个人瘫进沙发,望着天花板出神。35年纪念,珊瑚婚,多好听。找她回去扮演乖女儿!完美婚姻、完美母亲的最佳成果展示。
手机突然跳出特别关注提醒,许星野更新了微博,是演唱会的宣传和排练花絮。她和他,真的可以吗?不想了,这类没有答案的事情,顺其自然吧!
她随手打开订票软件,周六上午回去,周日飞回来。晚上要回家住吗?算了,还是住酒店吧。
飞机在云层中颠簸时,周瑾恒正在翻看最新一期的《财经周刊》。林砚之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枚素银戒指随着翻页动作在舷窗透入的光线里明明灭灭。
"你昨晚没睡好?"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杂志上,声音却精准地穿透引擎轰鸣。
林砚之下意识去摸眼尾,丝绒质地的眼影在指尖晕开小片深棕:"许星野的演唱会彩排视频...看到凌晨三点。"
周瑾恒合上杂志,露出封面上硕大的珊瑚特写——那些被海水蚀刻出孔洞的钙质骨骼,在摄影棚灯光下像凝固的血。
"知道珊瑚虫为什么用三十年筑巢吗?"他突然轻点封面,"它们害怕被洋流带走,就把自己变成囚笼。"
林砚之的指甲陷进扶手。机舱广播正在播报飞行高度,数字在显示屏上疯狂跳动。
"周大律师现在改行研究海洋生物了?"她扯动嘴角,舷窗倒影里的笑容像浸了水的素描。
"我在研究某种相似的生存困境。"指尖在珊瑚的孔隙间游走,画出一道蜿蜒红线,"正视自己的内心,需要很大的勇气。"
林砚之看向他。
“不要用这个眼神看着我,我是过来人。”周瑾恒淡笑,脸上呈现出回忆的神色,“我们这种家庭长大的小孩,忽然发现自己喜欢男人。那种冲击力,……”
“那你是怎么接受这一切的?”
“相信自己的直觉。”
“直觉?”林砚之有些好笑,从一切用证据说话的大律师口中听到这两字,实在是有些不搭。
“对,你对于某个人,就是会产生身心悸动,而不管他的性别、身份、地位,……爱是一种本能。”
飞机忽然颠簸。周瑾恒的手按住她颤抖的膝盖,体温透过牛仔裤传递着恒定的36.7度。
"我的手放在你的腿上,你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他的拇指在她膝头画了个半圆。
林砚之摇摇头。
“所以,许星野在你心里,是不同的。”他按下呼叫铃,"要喝点白兰地吗?"
当琥珀色酒液在郁金香杯里摇晃出第九个漩涡时,林砚之突然想起许星野在排练的视频中,汗湿的白衬衫贴在脊背上,发梢的汗珠在舞台灯光里像流星坠落。
她艰涩的开口,“我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就像我说的,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周瑾恒拍拍她的手背。
林砚之没有说话,抬眼看向窗外,云层之上,阳光正好。
下飞机之后,林砚之先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妈,我和瑾恒到了。……七点直接去宴会厅?好的,7点前到。”
周瑾恒敲响林砚之房门时,她正站在穿衣镜前。她打开门请他进来,“正巧你来了,帮我戴一下项链,我扣了半天没扣上。”她递给他一条珍珠项链。
周瑾恒接过珍珠项链时,冰凉的指尖擦过她后颈。林砚之望着镜中倒影,看见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银戒圈随着扣合动作在锁骨后方闪烁,像锁住天鹅颈项的最后一道镣铐。
"雾霾蓝果然比珍珠白更适合你。"他退后半步,看着镜中裹在丝绸里的身影。露背设计的礼服在腰窝处收成蝴蝶结,裙摆流淌的银线刺绣是藤蔓缠绕的珊瑚枝,每片暗纹都在灯光下泛着珠母贝的冷光。
林砚之旋转时裙摆盛开成海浪,"我妈准备了同色系餐巾,连侍应生的领结都是蒂芙尼蓝。"她将手机塞进刺绣手包,"完美婚姻的周边产品,今晚麻烦你陪我一起演戏,我们争取拿年度最佳表演奖。"说到此处,她忽然笑出了声。
周瑾恒笑着抬起胳膊,“我的荣幸。”
宴会厅门打开的瞬间,水晶吊灯将三十五年光阴熔成金粉。林母鬓边的南洋金珠随笑声轻颤,珊瑚摆件在香槟塔底座开出永生花,侍者托着刻有结婚日期的银盘穿梭如幽灵。
"砚砚的珍珠是阿古屋贝?"姑妈的红宝石戒指划过她颈间,"瑾恒真是体贴,不像我家女婿......"
林砚之挽着周瑾恒微笑,感觉珍珠在喉间勒出红痕。十五米长的合影墙上,父母每年结婚纪念照排列成珊瑚礁,她看见自己从襁褓到博士毕业的身影嵌在相框间隙,像寄生在巨轮上的藤壶。
"令嫒和准女婿真是璧人。"某位董事长的赞美裹着雪茄气息,"听说周律师刚拿下跨境并购案?"
林母的钻石婚戒在碰杯时折射出虹晕:"孩子们有自己的规划。"她轻抚女儿腰间的珊瑚刺绣,"就像这些密针,急不得。"
林砚之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就像机器人般维持着固定的弧度。水晶吊灯折射进香槟气泡里,在她睫毛上碎成千万个摇晃的光斑。
"砚砚。"母亲腕间的卡地亚蛇形手镯滑过她小臂,铃兰香水混着宴厅里的白檀熏香缠上来。林母优雅地压了压鬓边珍珠,珊瑚婚戒在无名指上开出一朵不会凋零的花,"陪妈妈过去坐会。"
她乖巧的点头,扶住母亲的小臂,和她一起走到沙发边坐下。
“你和瑾恒得抓紧了?”
林砚之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这才认识多久,就要抓紧!远处父亲正与某位校长碰杯,钻石袖扣将三十五年的婚姻光晕切割成棱角分明的投影,落在合影墙他们接吻的巨幅照片上。
“这种黄金单身汉,是很抢手的。他学历、职业各方面都足够与你匹配,两个人合眼缘就可以筹备结婚了。”
“妈,我们刚认识一个月。”
“背景信息都了解,一个月还不足以让你认识他吗?
“我觉得,没有爱的婚姻没有意义。”林砚之低声说。
“我和你说过,感情是最无效的投资。周瑾恒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
然后就像你们这样?林砚之看着母亲那张精致的脸,再看向远处与别人攀谈的父亲。他俩,从来没有爱吗?没有爱,怎能容忍接吻,甚至上床?她忽然觉得很悲哀,原来,她都不是爱的结晶,只是一个适合的婚姻关系里的完美产品。
她轻笑,“我知道了。”
周瑾恒穿过人群朝林砚之走来。林母瞬间挺直的脊背像收到信号的提线木偶,婚戒在扶起女儿时故意擦过她后腰的蝴蝶结:"瑾恒来得正好,砚砚刚才还说想去露台看焰火。"
月光混着宴厅溢出的暖光泼在林砚之肩头,她听见背后传来父亲朗笑中夹杂的"女婿"二字。水晶灯突然沉重如珊瑚礁,三十年的钙质沉积正顺着脊椎往上攀爬,在第七节椎骨处刺出细小的痛感。
晚宴结束时,林砚之和周瑾恒陪在父母身边,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宾客。
"你们晚上......"林母的尾音裹着香槟余韵,婚戒上的钻石在廊灯下洇出血色光晕。
周瑾恒的拇指突然在她后腰蝴蝶结上施压,律师特有的谈判节奏截断问询:"我订了君悦的观星套房。"
林母用小指将女儿散落的鬓发别回耳后,这个亲昵动作让林砚之想起童年时母亲整理洋娃娃的模样。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她耳垂,"好,那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
望着父母乘坐的汽车融进霓虹的车流,林砚之突然扯断珍珠项链。浑圆的阿古屋贝在大理石路面弹跳,像一串被斩断的时光舍利。
"周瑾恒。"她踩碎月光,"去喝酒吧!"
酒吧里,林砚之蜷在丝绒卡座角落。第三杯泥煤味漫过舌尖时,她终于对着玻璃上自己的重影开口:"知道他们为什么选珊瑚婚庆祝吗?"
周瑾恒转动着威士忌杯里的球形冰,看着琥珀色液体在杯壁画出年轮:"因为珊瑚虫终其一生都在构筑虚假的栖身之所?"
"因为珊瑚是群体繁殖。"她突然笑出眼泪,指尖在起雾的玻璃上画出生殖裂解示意图,"没有结合,只要环境适宜就能自我克隆——多完美的婚姻图腾。"
她指尖的雾气突然凝结成水珠。周瑾恒听见冰块在杯中发出细小的爆裂声——那是威士忌年份跨越二十载时才会产生的叹息。
许星野带着一身风尘出现,周瑾恒冲他点了点头,起身离开。漆皮牛津鞋踩过孔雀蓝釉面砖,背影融进正在播放蓝调爵士乐的幽暗长廊。
水晶杯沿磕在齿间发出细响,林砚之一口饮尽杯中酒,琥珀色液体漫过唇上剥落的珊瑚色釉彩。再欲倒酒时,被许星野拦了下来,“少喝点。”
她抬头,撞进他温柔的目光里,“你怎么来了?这里距离S市有三千公里。”
“我来找你。”许星野垂眸藏住瞳孔里翻涌的熔岩,指腹摩挲着威士忌杯冷凝的水珠,侧脸被霓虹灯切割出明暗交界。他在心里低叹,我要是不来,你醉酒的模样会被多少男人看去!平时清清冷冷的,喝多了就爱找人贴贴。
“你不怕被人认出来?”她染着酒液的指尖划过他领口风尘。
“朋友开的。”
“好,”林砚之打了一个响指,“再来一瓶,加个杯子。”随即抬眼看向许星野:“要么喝,要么滚。”
霓虹在月色下晕成星子,许星野的机车夹克泛着老旧皮革气息。林砚之踉跄着撞进他怀里,指尖勾住他银质项链,金属搭扣硌得掌心发疼。
"你知道珍珠是怎么形成的吗?"她仰头时睫毛扫过他下颌,威士忌气息裹着柑橘尾调,"沙粒卡在贝肉里,蚌用黏液包裹它,一年又一年......"珍珠耳坠在夜风里打转,蹭过他滚动的喉结,“你知道珍珠有多疼吗?那种钝痛,就像这样……”她一边讲,一边用手指在许星野的胸前划着。
许星野握住她乱摸的手腕,酒吧霓虹招牌在他瞳孔里淬出紫红色火焰。巷口醉汉的呕吐声惊起几只夜雀,他侧身将她笼在阴影里,"你住哪个酒店?"
"不要酒店。"林砚之突然踮脚咬住他耳垂,犬齿碾磨银质耳钉,"我要去你那里。"丝绒裙摆缠上他的小腿,像月见草攀援生锈的消防梯。
许星野呼吸骤乱,掌心的薄茧卡在她腰间蕾丝镂空处,"看清楚我是谁?"
"许星星...野玫瑰..."她吃吃笑着往他颈窝钻,“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远处传来跑车轰鸣,他猛地将她按在潮湿的砖墙上。
黑暗中苔藓在脊背晕开凉意,林砚之忽然安静下来。许星野的拇指抚过她晕妆的眼尾,霓虹在水红眼底碎成星河,"你知道去我那里,会发生什么吧!"
"让我看看,有爱和无爱,有什么不同!"她含糊地说了一句,手指钻进他卫衣下摆。
许星野突然打横抱起她,钻进刚开过来的车里,“回酒店。”
他刷开酒店房门时,怀里的姑娘正用虎牙厮磨他锁骨处的数字纹身。
"林砚之。"他把她放在床垫上,指腹抹去她唇上残存的口红,"这是最后一次问你...唔!"
她拽着他卫衣帽绳吻上来。窗外霓虹将两道影子投在墙纸上,像深海里纠缠的鱼群撞破珊瑚礁。床头的沙漏开始倒转,三十年的钙质牢笼正在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