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冬至,屋外银装素裹。
扁豆大的雪花落在房檐,在青砖绿瓦上积上半尺高的积雪。门户的两株海棠前不久刚落了叶,光秃秃的,只有屋后竹林苍绿,风声潇潇。
谢泱在热烈的喘息中醒来,呆愣片刻。
待雪划过手掌,却没有留下沁凉的影子,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死了。
他死得并不光彩。
被道侣的情人一剑杀死这事,说起来实在难为情。
谢泱想起幼时流浪听的那些小故事,什么两男相争,大打出手,天崩地裂之类的,怎么到他这儿,就是一个照面的事儿呢?
没有一个照面!他在内心小小地反驳。
对哦,谢泱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呢。
这样想着,谢泱也顾不得仰头忧伤,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飘就坐在了近旁的石墩上,看那两人在雪地上酣战。
季青霜有副好相貌,眼尾含泪,秋波带钩。
他偷欢的对象也的确有副好身材,有力而不粗犷,两人以雪为席,以竹为屋,旁若无尸地摇得盛雪竹叶同飞。
谢泱在上面看着,困得想打哈欠。
那男子不知是何方神圣,追了季青霜来,足足干了半个时辰,头也没抬一个,虽说谢泱心大,想着死就死了,还能活咋地,但仇人的脸都没看清,想必入地府也是心有不甘的。
就这样盘腿坐着又过了一炷香,那偷欢的两人总算进入尾声。
谢泱聚精会神往下一瞧,嘿呀一声,差点从石墩上栽了下去,却是被男子的相貌惊到了。
药王谷少主夭夷。
怎会是他?
不怪谢泱疑虑,夭夷少主性情古怪,鲜少与人往来,唯独挚爱北境公主姬越,当年岐山玉髓为聘,不知羡煞了多少姑娘的心。
却没想到这份真心也是装的么?
也对,谁结道侣的时候不是山盟海誓,就连谢泱与季青霜那个不成样的婚礼,也是请了天地的。
“季青霜啊,季青霜。”夭夷掐着季青霜的下巴,面含戾气:“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我不过与公主订婚,你便隐了踪迹,跑到这穷乡僻野来,一走就是二十年。”
他指着谢泱的尸身,道:“你瞧他什么样?呵,一个不着调的散修,他能给你什么?”
夭夷手一扬,正想将他挫骨扬灰,季青霜阻拦道:“留下他的脸。”
脸?
看戏的谢泱一愣,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是因为脸。
*
初遇季青霜那一年,谢泱只有八岁。
他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漂泊至剑宗地界。
时值剑宗招生,凡中品灵根及以上者,皆可入内门。
谢泱却不是为这个,穷苦少年一飞冲天的故事,在他看来,不过是异想天开。他馋的,是那几日镇上酒楼免费供给的吃食。
鸡鸭鱼肉、各色糕点,他吃了不知多少,才慢吞吞地在截止日将手往测灵石上一放。
“下品灵根!”
那测试的弟子一唱喏,谢泱就知道自己落选了。
他摇头晃脑一顿,正想挤出几滴眼泪应景,台阶处一望,恰与季青霜的眼睛对上。
谢泱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情景。
那执伞的青衣公子一顿,笑意稍敛,便直直地向他冲来,眼中带情,像见到失而复得多年的道侣似的。
但谢泱是什么人?
他自市井中流浪长大,最怕陷入麻烦,特别是这穿金戴银,一看就情缘不浅的。
因此,趁着人多眼杂,他侧身一避,那公子就一个趔趄,摔倒在了石阶上。
至于谢泱,早就顺着人流,不知跑哪里去了。
可不得不说命运弄人,这样啼笑皆非的初见,季青霜也能腆着脸找来,做了他的师尊。
季青霜喜欢这张脸,谢泱一开始就知道。
他从不奢望什么神仙眷侣,命定良缘,季青霜收他为徒,引他入道,让他从饥饿混沌中脱身,便是他的恩人。
他知恩图报,所以处处扮作他人。
冬去春来,谢泱陪季青霜去过北境,历过东陵,白云苍狗,共计十五年。
直到去岁隆冬,季青霜说,要与他成亲。
谢泱吓了一跳,他盯着师尊柔和的双眸,不知是季青霜将这扮演当了真,还是真的移情别恋?
*
“季青霜!”
夭夷的嘶吼将谢泱从回忆中拉出。
他盯着二人渗血的嘴角,微微晃神。
不是,这才一会儿功夫,怎么连恨都做上了?
夭夷控诉道:“我知你对他用情至深,可季青霜,你为何不回头看看我?我也是少时成名,声名赫赫,哪里比不过他?”
季青霜垂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哪里都比不过。
果然,那脑子有坑的夭夷又发大疯,抬掌就要灭谢泱的尸身。
“好好好!他我不能动,这草包我还不能动吗?”
诶!
这话谢泱可不爱听。
谢泱虽修为低微,修习十六年,不过筑基巅峰,但草包二字,与他也是扯不上丝毫关联。
中州有榜,名为玄玑录,刊登天下疑难,广招有识之士。
谢泱化名晏华,入道十余年,解一千零三十二题,创三套剑阵,横空出世,高居榜首。
世人遍寻其踪,无果,失望而归,只道晏华修为高深,以解题为乐,怕是不愿参与尘世因果。
他们自然想不到,潇洒神秘的晏华与名不经传的散修,实则为一人。
谢泱悟性极高,却囿于灵根所碍,上不得真正的天骄榜,只能在玄玑录转旋。
而夭夷二十入榜,截至今日,未满百岁,已是排名第十的天骄。
夭夷杀他,不过弹指。
而若他杀夭夷……
好吧,谢泱想了想,确实难如登天。
何况,他已经死了——
谢泱从石墩跳下来,飘到檐下,连廊处倒着的,是他的尸身。
夭夷的剑很快,一剑封喉。
谢泱认真端详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死时没有受折磨,死后怎样,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什么极尽哀荣,在谢泱看来,还没有早早投胎来得实在。
这样一想,就觉胸中郁气一散,谢泱朝门外望去,风雪交加,远远地,手持引魂幡的阴差朝他点了点头:“谢郎君,请吧。”
谢泱就笑起来,神采飞扬,一股子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大人可是来接我的?”
阴差戴着獠牙鬼面,不答,只问道:“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谢泱将自己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翻过来,咀嚼一遍,摇了摇头。
他虽幼时漂泊,但八岁入道,当过世人眼中的隐世大佬,也算多姿多彩的人生了。
“并无。”谢泱说。
阴差却用引魂蟠敲了敲他的头顶,叹道:“愚儿!”
谢泱反驳:“大人,我虽年岁尚轻,但自诩聪慧,可担不起‘愚’之一字。”
阴差问:“那你与季青霜的婚事,可想明白了?”
谢泱沉默。
阴差又问:“你与季青霜无情,为何成亲?”
谢泱不应。
阴差再问:“你那日分明要逃,为何回来?”
“……我要逃?”谢泱重复低语。
阴差见状,往他头上一敲。
只听见咔嚓一声,坚固的枷锁从灵魂深处裂开,裂缝越来越大,掩埋的记忆冲决,谢泱猛地抬眸。
他那日的确要逃。季青霜虽对他有恩,为这份恩,他可敛起性情,扮作他人,但若更进一步,却是万万不可能。
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盯着落雪堆积的屋檐,环顾一圈,最后停在一堵倒塌的断墙处。
突然,头疼欲裂。
谢泱抿紧唇,断断续续地道:“我布了敛息阵……又特地挑了个雨夜,淅沥的雨声能掩盖我逃跑的动静……季青霜的修为不高,我这番筹谋,又恰好利用了他的视角弱点……”
他指着那处断墙,蹙眉:“只是没想到,我从墙上一跃而下,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纯黑的眼睛,像深渊凝成的万万妖魔。
再之后,一梦黄粱。
红烛喜帕在上,他被季青霜牵着,浑浑噩噩地拜过天地,跨了火盆,喝交杯酒的时候,他抬眸,又看到了那双诡谲迷蒙的眼睛。
“然后我就失忆了。”谢泱笑着说。
他注视着他曾精心照料的小院。
谢泱在屋角种了一排雏菊,两月前第一次开花,大的小的,鲜妍摇曳,如今夭夷发癫,倒将装花的陶罐也毁了个干净。
“你又拦我?”这是狂怒的夭夷。
“谢泱只是个替身。”这是浇油的季青霜。
他看着这场不知所云的闹剧,目光平和,玩笑道:“好歹也给我留几朵。我赤条条地来,又孤单单地去,家中无亲属,再将这花去了,又有谁来给我祭奠呢?”
风吹雪落,竹林外又闯入几个风采绝代的人,他们急匆匆地进来,同夭夷一般,和季青霜紧紧相拥。
谢泱垂眸,与阴差说:“该看的已经看完了,现在可以走了么?”
直至此刻,阴差才终于从这位始终平静的青年人身上察出孤寂。
他退后一步,将引魂幡举至胸前,反问:“谢郎君怎知不会有人祭奠?”
阴差指着天,说:“看,有人来了。”
最先听到的是断裂的风声,有剑劈过厚重的乌云,隔着千山,从雪中呼啸而来,银练如瀑,激起一声清越的剑鸣。
阴差提着谢泱的手,将他拉入无垠的黑暗:“走吧,谢郎君,再晚点,就走不了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