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自牢狱中昏迷,反反复复被一个噩梦魇住。
梦中冰天雪地,他处在一个巨大的洞窟中,空无一物,只有石台中央盛放着一具冰棺。
冰棺剔透,他偶尔会上前触碰,棺中人双目紧闭,苍白的皮肤同雪一般冰冷。
每每这时,裴九觉得心如刀绞。
他是谁?
裴九从未见过这人,却当直视棺中人与自己六分相似的脸孔时,平白觉得那就是谢泱。
他第一百次陷入此梦,身后的巨石拐角出现一个孤独的身影,他白发迤地,神情落寞,穿过裴九的魂体,执着棺中人的手,絮絮呢喃。
裴九怔愣在原地,他听见那人挂着同他一模一样的外貌,一声一声地说:“阿泱……”
这是他与谢泱过去,还是他与谢泱的未来?
裴九汗如雨下,猛地从梦中惊醒。
昏暗的灯火下,一道漆黑如墨的影子从他脚下凝聚,影子勾起半边唇角,似笑非笑:“裴九,你在害怕吗?”
“害怕可没有用,如今的你,根本救不了他。”
“闭嘴!”
裴九一掌劈过去,黑影消散。
灯光摇曳,映照出他赤红的双目。
梦引迷障,他被勾出心魔。
*
给裴应物赠礼后,谢泱又问了他几个问题。
他剑骨有缺不算秘密,众人知情,近几日也闹出满城风雨。
记忆中,裴应物的脾气不算太好,本以为经过前些天那些事后,他会对入魔之事三缄其口。
却没想到裴应物只是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全盘托出。
他刻意柔和嗓音,问:“阿泱,你想知道什么?”
“裴少主入魔是从何处开始的?”
入魔者幻境千奇百怪,起源地也各有不同,但若想医治,无不需要找到症结,否则治标不治本,更甚者南辕北辙。
裴应物指着心脏:“我缺的是胸口第七根剑骨,此处无剑骨相护,是以,入魔从这里开始。”
谢泱掏出书简,执笔记下。
他记的速度快,翻页时,裴应物扫过前方密密麻麻的字迹,俱是医书。
“你想当药修?”
谢泱手下不停,边说:“倒也不是。只是裴少主病情复杂,引我一时兴起。”
他上辈子对于药修的全部印象俱来自药王谷,那里的药修高傲,若要请动他们出面,中等宗门至少要搬空半个库房。
贪得无厌。
更何况夭夷是药王谷少主,他与这人有私仇,连带着药修也带上几分审视。
若不是因为裴应物,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学药。
但学都学了。
谢泱将裴应物的症状分门别类地列好,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半途而废之人,若是下定决心做某事,那就一定要做成功才罢休。
他起身告辞。
裴九目送谢泱走远。
他捏紧谢泱送的木盒,似乎还残留着远走那人指腹的温度。
柔软温暖,并不炙热。
却猝然将他从那场冰冷的梦中拉起。
恍如隔世。
裴九在原地怔愣许久,缓缓掀开木盒。
首先萦绕在鼻尖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一块坠着杏花甜糕的穗子静静地躺在木盒中,杏花鲜妍,看起来刚落不久。
甜蜜馥郁,不像谢泱。
裴九取出佩剑,将穗子缀了上去。
*
谢泱在日落时回房。
他和谢拂都在祭神宴上有所获益,阿拂两日前从医馆修养出来,当即给谢泱送了贺礼,是一只草结的蚱蜢。
大概是听阿娘说谢泱幼时喜欢千机鸟,她又不想同人送的一样,才编了一只。
蚱蜢被谢泱放在桌上,嗡嗡地四处乱跳,一刻也不消停。
谢泱为谢拂准备了一条穗子。
他们兄妹二人都爱吃杏花甜糕,可眼下是初春,寒风冷,凡间杏花未开,自然无人售卖甜糕。
谢泱想起前世学过裴应物的剑法:一剑霜寒,暮落朝生。
前一式模仿者泛泛,虽画皮难画骨,但能使出假把式的,普天之下算起来也有双十之数;至于后一式,众修士前仆后继,莫说透彻,连皮毛都参悟不出。
只因“暮落朝生”逆转四时,非人力所能及。
谢泱却练过,还练得非常好。
他将此剑式中蕴含的天地法则运用到杏花上,用丝线编了一条穗子,谢拂要是愿意,可以挂在她的刀上。
夜色漆黑,谢泱用传物飞笺将东西送了过去。
三月中旬,裴家与谢氏谈好条件,商量好赔偿事宜后,裴应物回去了。
风波平息,学堂如期开学。
谢泱因养病在照月轩休养了两月,此刻再至,族学的老师和蔼地同他打招呼。
谢拂前不久闭关,她到了入道的年纪,借着祭神宴成了刀修,时隔半月,他们兄妹第一次见面。
谢拂背着小挎包,在门外等谢泱。
族学老师留谢泱谈话。
他自从照了轮回镜后,心境开阔,又加之修习刻苦,修为水涨船高,灵气凝实,昨日结了金丹:不出意外,是九纹神品金丹。
谢泱不骄不躁,今天卯时定点来听课。
族学老师虽欣赏他的心性,又免不了提点:“学堂所授浅薄,谢泱,你该寻新老师了。”
族学为谢家子弟开蒙入道所用,课业繁杂,刀、剑、药、符、阵无不囊括其中,学子择其擅者深耕,此为族学的本意。
谢泱已是金丹,若放在其他四洲的小宗门,已经可以开宗立派,是以,他若想再精进,应该专攻一或二处,拜得良师。
谢泱躬身,说:“学生明白,谢老师点明。”
他转身出去,早已等候多时的谢拂迎了过来,她的刀此刻还只有一把,被她扛在身后,见了谢泱,她兴高采烈地说:“好久没见阿兄……”
谢拂举起胳膊,示意谢泱看她的手腕。
一只玄武攀在镯子上,懒洋洋地朝谢泱掀了下眼皮,壳上四道金纹,一颗彩珠。
天阶下品法器,还是件防具。
谢泱以为妹妹是向他炫耀,他俯下身,给面子地夸赞道:“好厉害的法器,阿拂是从何处得来的?”
谢拂垮下脸,生气说:“阿兄前不久给我送的礼物,怎么今日就忘了?”
“我送的?”谢泱惊异。
他虽是谢家嫡支长子,阿娘对他也多有优待,但若是随意拿出天阶法器,出手未免过于阔绰。
他忍下疑惑,再问:“装礼物的盒子呢?给阿兄看看。”
谢拂不情不愿地拿出来,小声嘟囔:“阿拂可小心保管着呢……哪里像阿兄……”
谢泱接过,在树荫下仔细查看。
他通常会在礼物盒底部刻上蝇头大小的“泱”字,那日送的匆忙,没有仔细查看,此刻一检查,发现确实是送错了。
回礼是阿娘所选,如此贵重,可见那块玉佩来头不小。他那穗子给谢拂作平常玩闹的玩意还好,被当作回礼送过去,就不免显得寒酸。
可裴应物远在万里之遥的北境雪原求医,他靠什么才能将东西送过去呢?
恐怕雀儿还没飞到,那人便回来了。
谢泱想得头疼,晚上将差错告知谢辞久。
阿娘正在写信,头也不抬:“你再去库房里挑一件,明儿我托人用法阵送过去。”
她话音一转:“不过,今年的生辰礼你可要少一件,粗心大意,应该长长记性。”
谢泱这世生在暮春,生辰算起来只有两个多月的功夫。
阿爹因东陵魔物作乱,去岁初秋前往镇压,今年二月才处理完成,因此,没有赶上祭神宴。
“阿娘是和阿爹写信吗?可有说何时归来?”
阿爹每月中旬都会往家中寄信,算算时间,就在这几日。
谢辞久蹙眉:“最快六天,近来南淮边郊并不太平,谢家隐世,他慢些好,莫要被旁人发现了。”
“据说边郊的小镇上发现了秘境现世的宝光,各洲强者均至,这才聚在一处吵嚷。”
谢泱前世爱打听各洲的趣闻,其中就有南淮百年前现世的秘境,有人从中带出无数高阶灵草和稀有丹书,未去的人捶胸顿足,肠子都悔青了。
谢泱想起裴应物的病。
他在族中日日研读,找不出任何办法,若不向外寻求,何时才能解决?
他上前一步,请示道:“孩儿可能去?”
谢辞久放下笔,不在意地说:“你若想去,还要等上数月,宝光初显,秘境若要完全现形,至少要等你过完十五岁生辰。”
她将信笺塞入传讯阵。
“但你虽至金丹,却少历练,秘境鱼龙混杂,不讲规矩,阿泱要是去了,指不定连棵锯齿草都抢不到。”
“到时又遭暗算,恐怕人财两空。如此,你还要去?”
谢泱无语。
阿娘未免太过看不起他。
但又转念一想,他这世在母父荫蔽下长大,偶有战斗,不过是同龄人之间的切磋,点到为止。
阿娘若是放任他出去,才是不负责任。
谢泱点头:“孩儿愿往。”
谢辞久就知道不必再劝。
她不是喜欢擅自干涉孩子决定的母亲,那样教养出的后辈过于懦弱,难成大事。
况且,阿泱已至金丹,也该放他闯荡闯荡。
只是在那之前,应该为他选一个合适的师尊,才不至于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谢辞久走下台阶,对谢泱说:“待你阿爹回来后,我们会为你择一师尊,剑道、医道、器道,你喜欢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