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姜皙在船上住了不止几天。
头几天,许城极少与她交谈。她不说为什么离家,他问了几次,她嘴巴跟蚌壳一样,他也懒得追根究底。
恰逢许敏敏回城路上遭遇车祸,撞断了腿,伤筋动骨,得修养几个月。而岸上的五金店生意渐好,刘茂新也走不开。
许城便接下了“敏敏江上超市”的一概事务,营业额刨开成本后,与姑姑家五五分。
船上琐事密、杂务勤。
每天光是开船,清货、点货、记账、结算,就得费不少功夫。
加之船龄大了,时不时这儿换螺丝、那儿补机油;这儿封个胶,那儿锤个钉。
姜皙看得出许城对这艘船感情很深,像维护着他的一个老朋友。
起初,她大部分时候不出船屋,待在起居室,竖着耳朵听他这儿敲敲、那儿锤锤的声响。
有时,许城会在超市区走动,拿货搬货,脚步很快;姜皙透过隔间门上的圆窗瞄他一眼,只瞥见少年飞速闪过的身形,像猎豹一样。
而他待在楼上驾驶室里时,就像豹儿隐去草丛,没了响静。仅在他起身走动时,姜皙头顶会传来钢板在他踩踏下起伏的响动。
这时,姜皙会趴到窗边张望,发现船已行驶在江中央,水波漾漾。而岸边的城市早已远去,眼前只剩天空与长江,她像待在江中一座小岛上,很安全。
谁也找不到她。
船上什么娱乐都没有,时间漫长。
姜皙却耐得住,她最擅长独自等天黑,好多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有天下午,船开到一半,许城忽然咚咚咚从楼上下来,大步踱进船屋生活区。
姜皙正蜷坐在沙发上发呆。
沙发夜里是她的床,白天是她的椅。她没事基本不乱动乱走,规矩得过了头。
她被他声势浩大的闯入吓一跳。可许城不看她,掀开帘子,奔里间去了。
两秒后,他拎了个老式的播放一体收音机出来,和几盘磁带一起甩在茶几上。
他蹲在茶几前,埋头去地面插上电源,脑袋又抬起来,因热天工作,额头上全是汗。他长指一勾,摁了开机键。
收音机“吧嗒”撬开一个壳,像蚌壳张大了嘴。
许城随意挑了盘磁带塞进去,摁了开始键,一首歌曲刚流淌出来——
他啪地摁了加速,啪,停,音乐起;又啪地摁倒带,啪,停,音乐又起。
再啪地关上。
一段诡异而滑稽的加速、倒带音停止后,姜皙才反应过来,他在教她各个摁键的作用。
许城拉着T恤领口扇了扇风,一句话不说,又摁了另一个键,另一手从收音机后方卡槽里捞出一根天线,“夸哧”一下扯得老长。
银色的金属细杆竖起像根触角。
他拧动收音机侧面一个粗粗的圆形钮。
很快,某个电台里,中气十足的男人起着范儿,讲起了评书:“话说那日!秦叔宝——”
许城热得要命,没多少耐心,又一拧,女主持温柔地念:“今天的听众来信是……”
再一拧,歌手在唱歌:“穿越过前面山顶,和层层白云……”
他接着示范如何调节音量齿轮,往上是提高。
“绿光在哪里!!!”
往下是降低。
“触电般……”
啪。关了。
他完成任务了,快步出去,脚步声当当当旋转上了铁楼梯,又在她头顶哐哐响动。随后停止。
世界安静了。
姜皙:“……”
姜皙仰头看看天花板,又看看面前一阵滋儿哇乱叫后陷入沉默的收音机和几盘磁带,眨巴眼睛。
她溜下沙发,按着他刚才的步骤试了几下,很快掌握了播放磁带和收音电台的功能。
很欣喜!
姜皙从没用过收音机,好奇地把每个频道都收听了一遍,有的在讲新闻,有的讲路况,有的讲情感,有的讲书,还有天气预报和音乐频道。
很有意思!
从这天起,姜皙会听着歌或电台,在屋里小范围地走动。轻快的、严肃的、正经的、深情的、娓娓道来的声音填满了船屋。
江州的夏天潮湿闷热,只要离开风扇范围,汗就小虫般直冒。
船行到江心时,四下空旷,姜皙会打开门窗,让江风涌进来,堪比大空调。
江水的味道是潮湿的,生生的,带着一点淡水的土腥味。而被太阳暴晒的船只,时刻都散发着钢铁的生锈味,塑胶轮胎的气味,混杂着超市区无尽的纸盒味,又掺杂着零食、糖果、香皂、蔬果的香气。
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满满的世界。真实,落地。
许城的气味,则很多变。
白天他在船上忙忙碌碌时,身上带着轻微的机油味,铁屑味,和汗湿的味道。
他灰色的衣服到了晚上,汗渍、污渍一条条印在衣服上,而后被他大力搓洗,洗得干干净净了,滴着水晾在船尾。
洗过澡后,他整个人散着一股子清新的香。
姜皙在卫生间里看到他洗的香皂是山茶味,可当他从她身边经过时,闻着像青皮的柠檬。
反正是香香的,还有一种她形容不出的很舒服的味道,他特有的味道。
叫荷尔蒙。
许城很注意避让,基本不和她单独待在小屋。夜里收工后,洗完澡就拎着收音机躺进隔间里吹风了。
他有时听夜间音乐频道,有时听磁带。他偏爱粤语歌,尤其是Beyond的。
隔着一排衣柜,姜皙也听着歌,吹着同样也吹着他的那半截风,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她醒来,金色的阳光稀薄一层洒进小船屋,将黄木色的家具照得像旧时光,悠远绵长。
隔壁的超市区倒五彩斑斓,像个万花筒。货架上彩色的包装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缤纷又快乐。
听到哐哧哐哧铁链卷动的声响,姜皙就知道,船起锚了。
她很喜欢趴在窗边,看船只离岸。
江岸、其他船舶、树木和城市一点点后退,越来越远,和她拉开水天的距离,她觉得自由和安全。
她以前觉得家是安全的,现在却不是了。
六月一号那天,她不该去北楼的,就不会看见鲜血和死人。
姜皙吓得魂不守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大街上。
她不能在未陪同的情况下自由出门。但小西楼西侧的山上有一条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通道。她有时白天去看小动物,或夜里睡不着,偷溜到山上看月亮。每次都很快回去。
那天,从来是乖女儿的她,偷逃出来,没有返回。
姜皙从小在江州长大,却并不熟悉几条街,茫然乱窜着,看见家中来找她的车,赶忙往小巷子里钻。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天黑的时候就到了陵水码头,撞见了这艘船。
六月初那几天,这船晚上没人住。她白天躲在床底,晚上出来透气。透气也不敢出船屋。一个人坐在黑黢黢的屋里,对着夜幕下的静物,想到血和尸体,吓得发抖。
晚上蚊子很多,她一边打蚊子,一边哭。
她不知该怎样再面对一向对她慈爱的爸爸。或许她看错了,是幻觉,是眼花。但她不敢回去求证。
躲在床底的那几天,每每四周有点动静,她都吓得要死。直到许城一手将她从床底扯出来,她反而不害怕了。
那一刻,这艘船变得安全。
不过,她总是谨慎地躲着人,外头一有人影就藏起来。所以好几天也没明白这艘船是如何工作的。
有天,姜皙实在好奇,悄悄凑在隔间门边,见识了水上超市运转的全过程。
来了艘小货船,吃水和许城的船相当,不用挂梯子吊绳子,彼此的船四周都挂了轮胎防撞。两船靠一起,头尾处拿缆绳系上,人就能来往穿梭。
顾客还可以自己上船来挑拣货品。
有时高度不一致,差那么十几公分,跳上蹦下也能应付。
但碰上巨型货船,就麻烦一些。
那天他们的船在江中逡巡,一艘巨大的货轮经过,船上的人冲这边摇了旗。许城调转船头,朝货轮驶去。
姜皙就见那艘大船缓缓逼近,渐渐显现出其庞然大物的压迫感,像一堵钢铁高墙拦在面前。她有一瞬害怕会撞上去,但并没有。
她在的船停下了,在江面上起伏着。像人类脚边停着一只蛄蛹的小猫咪。
许城出了驾驶室。
大船上的人朝下喊:“要一箱王老吉,一箱娃哈哈水,一瓶酱油,三瓶老干妈,十袋薯片,一袋橘子。有梯子吗?”
“有。”许城仰头回应,“但你们船太高了,长度不够。拿绳子吊。”
“行。我们有绳子。刚说的要再讲一遍不?”
“不用,记下了。”
“一共多少钱?”
许城正快速下铁梯,梯子踩得哐当响。他很快心算完:“一百二!”
“行嘞!”
许城钻进超市区,在货架和货柜间快速穿梭。
姜皙透过隔间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夏天上午的阳光斜射进来,金灿灿的,照亮了他俊俏的下半张脸和隐在宽松白T恤下清瘦却不失有力的上肢。
他对货物所处地一清二楚,动作麻利,记忆清晰,几乎在一瞬间就把东西清点完毕。
他转身出门时,无意间扫向舱壁这侧的门,撞见了玻璃窗边姜皙探出的半颗脑袋,她发丝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
因他在工作状态中,眉心微蹙着,眼神稍显凌厉;她被他这眼神一撞,立马缩回去。
许城出了船舱,船上的人已找来麻绳和油漆桶,刚好吊放下来。
桶不算干净,沾着银灰色的小碎石。
许城拿起桶底的一根散烟和一堆碎钱,瞟一眼,一百二正好。钱塞裤兜里,散烟别在耳朵上。
他先往桶里装上几袋散货。
至于王老吉和娃哈哈箱子,早拿绳子绑好,用铁钩勾到桶子提手两边。确定栓牢了,许城朝上头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示意放行。
船上两个男人一起使力拉绳,一大串货物沿着船体匀速上升。
许城等着验货,闲闲问了句:“船上拉的硫精矿?”
男人讶异:“你怎么知道?”
“桶子里沾了末儿。”因阳光渐烈,许城微眯了眼,又问,“有三千吨吧?”
“你很识船嘛。”男人欣赏道。
船沿边站着的女人低头笑问:“小伙子多大啦?”
“19。”他刻意往高了点说。
“我说看着年纪小嘛。江州本地人噶?”
“嗯。”
“都说江州出帅哥美女,这话怕是一点不假的哟。”女人语气欣赏。
许城原仰着头看油漆桶上移,听了这话,眼神挪向她,说:“谢谢啊。”
女人见他这么大方,也爽快地笑了,趴在大船栏杆边,继续问:“这船就你一个人啊?”
“嗯。”看桶子快到顶了,许城转身上楼梯。
“得找个船员,船上一个人,无聊寂寞的。”
许城犯不着费劲跟她解释这船平时有姑姑。
对方收了桶,清点完货物后,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许城顺势回了个手势,进了驾驶室,启动。
笃——
船笛鸣起,小货船缓缓驶离大货轮。
许城一手握着船舵,一手将耳朵上的烟取下来,拉开抽屉,丢了进去。
里头零落着几根品牌不一的散烟,攒起了给刘茂新抽。
合上抽屉,看着前方的长江水路,许城忽想起,他不是一个人,船上还有个姜皙。
此刻就在他正下方的船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