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侯门 > 第 1 章
    李明怡成婚已有三日,至今还未见到自己的夫君。

    接亲当日,喜轿还未落地,新郎裴越接到一道急敕,顾不上拜堂成亲,便调转马头往西北方向驰去,听说是出了大事,至于是何事,府内无人告知她,明怡也不甚放在心上,独自跨过火盆,拜了天地君亲便进了洞房,到今时今日,还不曾出院门一步。

    按嬷嬷的说法是,新娘子不曾喝合卺酒,不宜出院门。

    不知是裴家真有这个规矩,还是怕她这乡下来的野丫头,冲撞了人,不乐意叫她露面。

    她倒还算好,就是这陪嫁丫鬟青禾,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青禾上山下海,素来野惯了,从未被拘束过,整整三日不能出门,可闷坏了她,她趴在东窗下那张四方桌,如同一尾搁浅的鱼,毫无生趣,

    “姑娘,姑爷何时回来?”姑爷回来了,喝了合卺酒,她便可出去透口气了。

    明怡坐在面南的主位,气定神闲喝着茶,失笑道,“论理今日回门,咱们是可以出去的,你既坐不住了,我这就去禀了太太,捎你出门逛逛?”

    那青禾登时便坐起,脸色蹭的一下就亮了,活过来似的,“姑娘没骗我?”

    明怡揉了揉她脑袋瓜子,“岂能骗你,去唤嬷嬷来。”

    青禾飞也似的掀帘而出,不多时,便将长春堂的管事嬷嬷给招了来。

    青禾性子急,见不惯嬷嬷慢腾腾的样子,嘴里说着“请”,实则半只手臂拖住嬷嬷胳膊,将人强行送了进来。

    嬷嬷成日养尊处优,何时见过这等阵仗,一只胳膊被青禾钳着,疼得直皱眉。

    明怡见状,扫了青禾一眼,青禾这才撤手,退至一旁,冷冷哼了一声。

    不怪她这样。

    这几日她闲来无事,四处溜达,无意中听到那些大小丫头躲在角落里奚落她们主仆,言辞间嫌弃她家姑娘出身不好,配不上那名动京城的状元郎。

    没错,姑娘出身是不好,只是一落魄乡绅家的闺女,家无余财,可这门婚事也不是她们高攀来的,是裴家老太爷自个儿送上门来的,既如此,奚落她家姑娘作甚?

    这还不算,更可恶的是,明明是那姑爷应诏离开,暗地里那些人却说是姑娘命不好,婚途不遂,招了祸事,方在新婚夜见不着自己的夫婿。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可没把青禾给气死。

    朝中就只裴越一个臣子么,她看是裴越不待见姑娘,故意冷落姑娘吧。

    青禾来了三日,足足受了三日气。

    偏生她们在京城举目无亲,连个去处都没有。

    青禾腹诽这空档,明怡已与嬷嬷摆明意思,嬷嬷显然有些为难,

    “上房那边未有传唤,少夫人不如再等一等?”

    明怡不等了,含笑道,“来了三日,也该给婆母请安。”

    嬷嬷见她坚持,不好推辞,一面吩咐人去通禀,一面亲自领着明怡往上房去。

    沿途奴仆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纷纷下跪,裴家规矩大,甭管心里多不待见这位家主夫人,面上礼仪却不能错半点儿。

    这个时辰,裴母不在上房,而是在议事厅料理家务。

    明怡跟着嬷嬷来到议事厅,院子里聚了不少仆妇,一个个见了她,目露异色,无声屈膝行礼。

    寒风鹤鹤,晨起还隐约见稀薄的日芒,这会儿功夫,竟是乌云密布,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雪。

    明怡紧了紧披风,立在廊外,听得嬷嬷通禀了一声,那案后之人,却似闻也未闻,

    “这处账目再核一核,去年已买了三百幅帘子,今年要添,也不至于添这般多,哪一房报的账目,得仔细说明缘由再行核对,若是有人借着采买中饱私囊,绝不姑息。”

    她声量不高,却不怒自威。

    看得出来,婆母在忙,明怡也就不急了。

    裴母荀氏确实很忙,每日卯时起,至巳时中,足足要料理两个时辰还多的族务,方能喘口气。

    原盼着儿子娶了媳妇,能帮衬她,如今是不指望了。

    这新妇来自乡下,不曾见过世面,恐连中馈二字是何意都不甚明白,何谈接过她手中之棒。

    将案上最后几张批票发出去,荀氏这才揉着发酸的脖颈,头也未抬,

    “进来吧。”

    “是母亲。”

    声线倒是极为干净,荀氏这才抬眼,却见明怡带着婢子跨入堂内,那婢子似乎不曾意识到这议事厅等闲不得入,却是堂而皇之跟了进来。

    荀氏无心纠正她,撩手示意明怡落座。

    主仆二人,一坐一立,坐着的那个身姿端正,一身翠青的裙衫,通身无饰,极其干净利落,就连发髻也梳得十分干脆,下聘时那些灼艳的发饰一个都没用,仅余一只碧玉抱头莲簪子插于发中,不娇不作,目光几无波澜。

    晾了她这般久,她神情无半分委屈。

    还算沉得住气。

    站着的那个,一身青色长衫,端的是腰板挺直,眉峰如刃,给她一把刀,她就能杀人似的。

    就她们这通身气派,硬生生将这象征裴府内宅中枢的议事厅衬成了某个江湖堂子。

    这可是大晋第一高门哪,全京城最讲规矩的门第。

    荀氏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

    “听说你要出门?”

    明怡回道,“是,今日也算回门,媳妇打算带着丫鬟出门去逛一逛,还请婆母准许。”

    荀氏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淡声道,

    “越儿已回京了,这会儿正在宫中回话,保不准能回来用午膳,你若想出门,等过几日礼成再出去吧。”

    裴越既要回府,明怡就没有离开的道理。

    这头话一落,廊外传来仆妇的通报声,说是家主归家了。

    荀氏脸上这才露出笑容,领着明怡出门,

    “走,回我的院子。”

    荀氏做母亲的当然不用迎儿子,她进了屋,吩咐人预备午膳,明怡带着青禾立在廊外等候裴越。

    须臾,前方穿堂行来一人。

    天色在将暗不暗之时,风一重雪一重。

    那人身穿绯红仙鹤补子官袍,外罩黑色大氅,款步朝这边行来,及至台阶,发现明怡,目光在她身上静静认了一眼,抬手揖下,

    “亲迎当日匆忙离开,还望夫人海涵。”

    雪花簌簌,他肩不晃,佩玉无声,将风度刻在骨子里。

    明怡早闻裴越被誉为京城第一美男子,今日近距离观察还是不由吃了一惊,他五官隽秀,眼皮薄薄带着一层锋利感,皮相极其贵气,长身玉立,仿佛从这漫天的风雪里幻化而来,委实担得起“风华绝代”四字。

    明怡欠身回礼,“无妨的。”

    新妇这般通情达理,裴越稍感意外,故而多问了一句,

    “吃住可还遂意?”

    明怡这回笑了,“整日吃饱喝足,甚好。”

    她这一生颠沛流离,枕戈待旦,为粮食为冬衣愁得是够够的,现如今在裴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属实是过好日子。

    裴越听她语气清定,不似虚言,放心下来。

    好似招待客人一般,寒暄过后,他便领着明怡进了屋。

    行礼落座,一顿饭吃完,裴越和明怡坐在荀氏下首,二人当中隔着一张不宽不窄的高几。

    荀氏打量他们一晌。

    儿子高高大大端坐圈椅,神情依旧不显山露水,好似娶谁都掀不动他半点情绪。

    不知他委不委屈,总之,她这个作娘的替他委屈。

    儿子出生便是裴家最尊贵的嫡长孙,一路金尊玉贵长大,至十七岁高中状元,满腹经纶,一身悍赫本事,走江南,除腐政,所到之处,名声斐然,堪堪入朝五年,便帮大晋国库扭转颓势,而后在他父丧三年后,皇帝愣是寻个由头将那老迈昏聩的户部尚书给踢走,许了他入阁行走,现如今已是大晋最年轻的宰辅。

    可恨那混不吝的老爷子,不过是与那潭州乡绅吃了一回酒,便糊里糊涂把越儿婚事许了出去,若非如此,满京城的姑娘,哪个不任他挑?

    罢了,兴许是老天爷见不得他圆满,非要他在婚事上吃吃苦头吧。

    荀氏将自己开导好,端起母亲的架子,嘱咐二人,

    “自今日起,你们夫妇该当和和美美,有商有量过日子,男主外,女主内,做丈夫的要懂得疼惜妻子,做妻子的要体谅丈夫艰辛.....”

    说着说着,有些说不下去,二人出身迥异,眼界不同,往后的日子,该要怎么过,荀氏都替他俩愁。

    裴越在思量朝中公务,明怡惦挂着去何处弄点酒来吃,早早神游太虚,谁也没把荀氏的话当回事。

    粗粗听了一耳,便出了上房,裴越送明怡回长春堂,止步门前,

    “我还有公务要忙,夫人先歇着。”

    新婚当日,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安顿在京郊往北百里行宫的北燕使团遭恶徒抢劫,丢失了一件重要宝物,牵涉两国邦交。

    恰逢这次北燕和北齐使团进京朝贡,为的是跟大晋换些绢帛铁器,其间诸务是裴越这位户部尚书料理,一应首尾都在他手里,不得已撂下新婚妻子离开。

    离京三日,还有一摊子事等着他,裴越不可能陪明怡。

    也不想陪。

    明怡看着眉目清冷的男人,摸不准他今晚过不过来。

    “裴...”“大人”两字到了嘴边吞下,改口道,“家主尽管忙公务,我无碍的。”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跟他说“无碍”,裴越欣慰于妻子体贴,转身告辞。

    明怡带着青禾回了房,雪声飒飒,伴随好眠,一觉睡到下午申时,至晚,天色彻底黑下,外头银光素裹,也不见裴越来后院用膳,明怡就不管,带着丫鬟用了晚膳,在廊下散了会步,就歇着了。

    青禾替她打了一盆热水,给她泡了药浴,熟练地替她舒缓经络,“姑娘,姑爷今晚来后院吗?”

    明怡将双脚缓缓往药桶里沉,沉默片刻道,“你今晚先回厢房睡吧。”

    青禾直直看着她没吭声。

    明怡知道她担心什么,抚了抚她眉梢,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待青禾离去,明怡随意在书架上拾起一册书,倚着暖塌的引枕翻看,午歇睡得久,这会儿没有睡意,径直看到夜里亥时三刻,方将话本子看完,明怡揉了揉眼,远远听见廊外传来异常沉稳的脚步声。

    不消说,裴越回来了。

    明怡将书册放好,起身迎他。

    少顷,裴越掀帘而入,抬眸便撞见一素衣女子亭亭立在灯下,那素衣只用一片腰带拢着,领口袒露一片雪白肌肤,略有几分慵懒随性。

    裴越大约是没料到她衣冠不太整洁,错愕移开视线。

    明怡神情倒无变化。

    往后住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日日规规矩矩,岂不累得慌。

    裴越要讲究是他的事,她在自己寝房素来如此,犯不着忌讳。

    隔着明亮的灯火,二人无声矗立。

    裴越余光确定明怡没有拾掇自己的打算,忍了忍,方唤嬷嬷送酒进来。

    嬷嬷服侍了明怡几日,已习惯了她的穿着,捧着杯盘立在二人当中,

    “请家主和夫人饮交杯酒。”

    交杯是做给外人看的,这里无外人,两人各自饮了酒,搁下杯盏。

    礼成,嬷嬷退下。

    裴越这才把视线挪回来,

    “我平日歇得晚,不知会不会叨扰夫人寝歇。”

    他目光不偏不倚,不错望一处。

    明怡道,“我无固定的作息,时而早睡,时而晚睡,家主不必顾忌。”

    裴越一听她没有“固定作息”,额尖跳了跳。

    他不同,每日亥时末睡,卯时初起,无特殊应召,几乎雷打不动。

    他素闻乡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作息该是稳当的,看来也不全是如此。

    明怡见他薄唇翕动,好似寻不到旁的话茬,笑了笑道,“家主喝茶吗?”说着便要去倒茶。

    不料对面那男人却严肃看着她,“戌时往后,我从不饮茶。”夜里饮茶伤身。

    那眼神很明显,也是在提醒她,夜里别喝茶。

    明怡顿住,默默收回手。

    可能不曾有做夫妻的体悟,也兴许身份差距过大,陌生到连尴尬都谈不上。

    裴越立了片刻,“我去更衣。”

    他抬步绕过屏风,进了浴室。

    明怡也无跟过去伺候丈夫的自觉,裴越待她虽客气,那抹淡淡的嫌弃却是遮掩不住。

    她不会自讨没趣。

    裴越显然没有圆房的打算,正好,她也未做准备。

    这是他的婚房,她初来乍到,不好占据他的卧室,明怡拾起自己挂在屏风处的外衣往西次间去。

    那里有一张软榻,适宜她睡。

    明怡夜视极好,甚至不用燃灯,抱着一团被褥便上了塌。

    两刻钟后,裴越穿戴整洁出了浴房。

    外间已不见明怡踪影,隔着一架屏风,里面是一张千工拔步床。

    略有红烛晃动。

    想是睡了。

    面对一位素昧平生的妻子,猝然行房,委实做不到。

    她既过了门,不能让她受委屈,主卧该留给她。

    是以,裴越吹了外间的灯,也抬步往西次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