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门内,布兰妮与埃莱奥诺尔同时缩了缩脖子。

    两人极不情愿地挪动脚步,一人一边占据了浴室的一个角落,在沐浴凳上坐了下来。

    布兰妮嘴上嘟嘟囔囔地骂着“都说了我可以打井水洗的,为什么要把我和这个黑心莲关在一起”,一双手倒是很诚实地脱下了身上泥泞的衣物。

    刚才她是穿着睡裙冲出去的,和埃莱奥诺尔一通互殴后,她身上的睡裙早已吸饱了泥水,湿凉凉地贴在了她的皮肤上。

    “哈秋!哈……哈秋!哈秋!”

    布兰妮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见埃莱奥诺尔一脸嫌弃地朝着自己看过来,她吸了吸鼻子,粗声粗气地叉起了腰:“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完美的玉|体啊?”

    忍着抽搐嘴角的冲动,埃莱奥诺尔没有理会布兰妮的挑衅。她开始慢慢地解起自己的衣裙,却发现自己越解裙子的绑带缠得越紧。

    或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埃莱奥诺尔自从嫁给了王子,就再也没有亲自动手给自己换过衣服洗过澡。

    几十年的宫廷生活里,她穿衣脱衣全靠侍女,洗澡由女侍从全权负责。今早去主日学校前,帮她梳头更衣的也是这个家里的女仆。

    埃莱奥诺尔朝着浴室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想喊女仆进来帮忙,又想到晚上父亲就要回家,女仆们需要忙碌的事情还有许多。

    最重要的是,浴室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布兰妮。看看她那瞪大眼睛朝着自己这边瞅的样子……要是被她发现自己解不开衣裙,她还不得——

    “喂,灰姑娘……不,土姑娘,噗嗤、土姑娘……”

    自说自话还被自己的话逗笑的布兰妮不怀好意地指着埃莱奥诺尔:“你不会是连脱衣服都不会吧?”

    埃莱奥诺尔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理智上她明白自己已经成年多年,是位成熟的女性了。她不该和布兰妮这个也就活了十七年的小屁孩儿计较。但是——

    “嘎哈哈哈哈!!”

    听到布兰妮那没品笑声的瞬间埃莱奥诺尔的拳头还是硬了!硬得跟铁球一样!

    “要不要姐姐来帮你呀桀桀桀——”

    青筋自埃莱奥诺尔的手背上鼓起,她抄起肥皂盒里的香皂就要朝着布兰妮的脸使用爆裂投掷,手却是在拿起香皂的瞬间就是一滑。

    香皂落地,发出一声“啪嗒”,埃莱奥诺尔的脸随之一点点涨红。

    没、没办法嘛……皇宫里都是别人伺|候她洗漱,她已经几十年没有摸过肥皂这种东西了,她手滑一下怎么了!怎么了!

    “嘎嘎嘎!连香皂都拿不起来的废物!”

    布兰妮还在笑,还笑得更夸张了。

    她几乎是前仰后合,表情十分欠揍。

    被这样的布兰妮一再纠缠,埃莱奥诺尔举起了自己大猩猩般坚实可靠的拳头。

    咚咚——

    门上传来了敲门声,是尤金妮亚。

    “还剩十分钟——”

    斜靠在浴室门上,尤金妮亚抱着臂轻出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是不是对的。

    其实刚才,对两个孩子放完了狠话后她就有些后悔。

    她只是个后妈,还是个出身一般、家境糟糕,带着俩拖油瓶嫁进克莱瓦家,以后要仰仗着新丈夫生活的后妈。

    所以前世,斯图亚特还在世时,尤金妮亚完全不敢真的把自己当作埃莱奥诺尔的母亲,用母亲的口吻对埃莱奥诺尔说话。

    那时,在埃莱奥诺尔的面前,尤金妮亚比起一个“母亲”更像是一个女管家。她自认自己和女儿不算是克莱瓦家的正经主人,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资格可以对着克莱瓦家的正统血脉指手画脚。

    后来家里遭逢剧变,斯图亚特骤然死亡,尤金妮亚不得不接手丈夫的事业。

    在女性普遍没法外出工作的这个时代,即便尤金妮亚有着相当不错的经商管理的头脑与才能,手里还握有斯图亚特生前为以防万一而写下的委托书,斯图亚特手下的商人们们仍然不愿意待在一个女人的麾下,接受一个女人的指挥。

    这些商人纷纷从斯图亚特创立的克莱瓦商行出走,他们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大批能赚钱的订单,只留下一堆难以完成、或是斯图亚特不为了挣钱、只当作是实验或是投资而签下的亏本订单。

    尤金妮亚焦头烂额,一方面想要挽留这些商人,一方面又不得不上门与人谈订单作废的事情。

    尤金妮亚还试图将出走时带走大量订单的商人告上裁判所——根据《商业法》的规定,与商行签订了契约的商人本来是不能无故出走,并带走属于商行的订单的。

    然而那些可恶的烂人们联合收买了法官,说他们不是“无故出走”,而是无法忍受尤金妮亚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对着他们指手画脚。他们之所以带走订单,也是因为当初签下这些订单的人不是斯图亚特,而是他们自己。他们带走自己的订单,这很合理。

    不仅如此,那些商人们还反诉了克莱瓦商行,反诉了克莱瓦家。

    ——同样是契约规定,商人不得无故从签约商行出走,但同时也规定签约商行需要保护商人的权益。

    商人们认为斯图亚特将商行交给对商业“一窍不通”的尤金妮亚这件事本身就是在损害他们的权益,因此他们有权向克莱瓦商行、向克莱瓦家索赔。

    而裁判所竟然也支持了这些商人们的索赔提案。

    彼时的尤金妮亚背着克死两任丈夫的恶名,早已成了街闻巷知的恶妇代表。

    人们说她淫|荡,说她恶毒,说她勾|引了斯图亚特还害死了他。

    人们说都是她害得克莱瓦商行分崩离析,克莱瓦家迅速没落。

    尤金妮亚十分痛苦,而最糟糕的是她还不能两眼一闭就去逃避现实,她只能忍受着永无止境的谩骂,不断穿行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之中,去求债主们再给她一点时间来筹钱……

    尤金妮亚再也没有能够分给女儿们的精力与心力……对于不是自己亲生的埃莱奥诺尔,她更是采取了完全放任的态度。

    再后来,克莱瓦商行败诉,克莱瓦家最后的家底也被掏空。尤金妮亚病了,病得浑浑噩噩,经常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奄奄一息的躺在病床之上,被闯进门的卫兵告知两个女儿已经死了的时候,尤金妮亚只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在早上,就在几个小时前,她的大女儿还神采奕奕地在她们居住的小破屋子里梳着她火焰般的长发,笑着拍胸|脯保证说她今天一定会见到成了王子妃的继妹,她一定会求继妹将自己嫁给贵族。

    直到被塞进钉满钉子的木桶里,被钉子划破全身的皮肤,尖锐的痛感才逼得麻木不仁的尤金妮亚找回思绪。

    她的女儿死了。

    两个女儿都死了。

    她的布兰妮、她的香黛儿,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

    尤金妮亚爆发出了此生最为尖利痛苦的嚎叫,所有人,包括下令处刑她的王子,包括王子身边的卫兵,包括被请来见证她有无罪恶的神父……所有人都以为她嚎叫是因为钉子不断插入她的血肉,将她变成千疮百孔的冒血筛子。

    只有尤金妮亚知道,她的哭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女儿们。

    如果她有好好教育布兰妮,如果她有好好阻止布兰妮的疯狂、纠正布兰妮的偏执,如果她一开始就察觉到了布兰妮对埃莱奥诺尔的嫉妒与恨……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尤金妮亚好后悔。

    后悔自己满脑子都是守住斯图亚特的产业,却没能守护更重要也更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