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八点,房间里先后响起了两只闹铃。
一声是金属感的“滴答”,另一声是清晨的鸟鸣,两种声音隔着一秒的空隙,在静谧的房间里短暂交叠,不约而同地轻敲了一下空气。
恰到好处,也是一声温柔的唤醒——
今早九点,有索邦安排的法语课。
沈韵舟先醒了。她睁着眼,视线停留在天花板,有一小块掉了漆的地方比周边颜色显得更暗沉一点。
这点暗沉让她顺理成章地回味起昨晚的Apéro——
几杯葡萄酒的馥郁红果香气,和奶酪切口边缘略显干硬的纹理。她像是还没完全从昨夜抽离出来,整个人持续浸润在那一点微醺的温度里。
早在第一声金属音响起时,她就立刻关了闹铃,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但另一边的鸟叫却不依不饶,嘀嘀咕咕地缠上了简霁闻的耳朵,撒娇一般。那声音轻轻闹腾着,把她从梦里一点点揪了起来。
简霁闻动了一下,伸手去摸床头柜,迷迷糊糊地按掉了闹铃。指尖刚离开屏幕,她才算真正醒过来一点,脑子还带着点迟缓的暖雾。
她转过头,就看见沈韵舟已经睁着眼。女孩缩在被子里,一半脸埋在枕头边角,头发有点乱,眼神还带着没散尽的困意。两人就这样隔着一盏黄铜台灯,望着彼此,谁都没开口。
这样对视了两秒,简霁闻弯了弯眼睛,眉眼里藏着点刚醒来的慵懒:
“早。醒得挺准时呀,小朋友。”
语气软软的,带着点低哑,听起来比酒还醉人。
“早啊。”沈韵舟也笑了一下,声音含着气,还没开口就先有了点甜。
她把脸埋回被子里,又轻轻蹭了一下,还想赖一会儿。过了两秒,她才慢吞吞地翻身坐起来。头发被压得有些翘起,睡裙皱了一点,她也没急着理,只眨了下眼,确认外头的光线。
窗帘拉得不严,金白的光线从边角倾进来,慢慢爬过地板、桌角,最后停在她的脚踝上,颜色很轻。
“我们,是同时醒的吗?”
她偏头问,指尖在被角轻轻捻了捻,又在睡裙的褶皱处蹭了几下。
简霁闻笑着“嗯”了一声,起身拿了换洗衣物走进洗手间。她没有关门,只顺手带上,留了一条缝。
水声开始响起的同时,沈韵舟也从床上下来,站在原地稍微舒了个展。
她没发呆太久。
大概三分钟后,简霁闻出来,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水气,头发湿了一缕,一只手在后颈捋着,动作随意又利落。
“你去吧。”她侧身让出洗手间,“水温我调好了,直接用就行。”
沈韵舟点头进了洗手间。门刚掩上,她又听见外面响起水壶加热的声音。
好熟悉,是昨晚她们发现书桌角落那个小电热壶。
她洗脸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
如果不是这次同住,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简霁闻洗完脸出来后,会先擦一遍脖子,再用指尖轻轻拨顺头发;动作不快,却极有层次,像她说话时那种不疾不徐的节奏。
她也从未有机会听见,简霁闻放水的声音是那样轻,几乎没有水花。每一步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恰好不会惊动同住的人。
这些从未来得及被她的感官捕捉过的细节,如今一件一件,悄悄被她尽收眼底。
不声不响,却在心底泛起了细细密密的涟漪。
等沈韵舟换好衣服,又洗漱好出来时,房间里已经有了咖啡的味道。那味道是带点焦香的,不甜,却因为杯边热气弥漫而显得温软。
窗边的木桌上摆着两个纸杯和昨晚买的可颂,包装袋被叠得整整齐齐,边角压得平展。简霁闻倚在桌边,神情松弛,从容地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向她。
“洗漱好了就来吃早餐吧。”
她细腻地叮嘱,语调是惯有的稳妥,处处为她安排妥当。
沈韵舟走过去,接过纸杯,手掌贴上杯壁,热的刚刚好。她抿了一口,没有放下。其实她原本担心时间紧,就打算不吃。只是不曾来得及说出口,更未想到简霁闻会预先把这个细节照顾进去。
她没说出来的那句“不吃了”,被轻轻收起了。
她抬眼看她,嘴角微微翘起:“我都还没说要不要吃早餐呢。”
简霁闻望着她,眼神沉静而柔和:“你肯定想着赶时间不吃了。”
她语气微微一顿,随后落下最后一句,慢条斯理,又不容商量:
“所以我放在那儿,不让你选。”
尾调稍微拖了拖,那带着嗔意的语气里没有期待感激,只有习以为常的体贴,她已将她算进自己的一日三餐里。
沈韵舟弯眼,咬了一口可颂,酥皮有点干,嘴里是空的,心里却有些满。
几口吃完准备出门时,沈韵舟低头背包,肩带刚搭上一侧,简霁闻却忽然站定了。
她的视线在她肩上停了几秒,语气轻声落下:
“只穿这件短袖?”
尾音压得很稳,不重,却带着不假思索的关心。
沈韵舟低头看了眼自己:“嗯,还好吧?”
简霁闻没有接话。她的眼神没移开,脚步却慢慢走近了,在亲自确认那一件短袖是否真的够挡住清晨的低温。走近时,她抬起手,仔细覆盖上了沈韵舟正握着包带的那只手。
动作不急不缓,掌心触碰时,只带着饱满的体贴。
她的声音放得又低又慢:
“早上风大,这点不够的。”
简霁闻没命令、没催促,只是把话说到了这一步,就仿佛已经替沈韵舟提前感受过窗外空气的冷冽。然后她松开手,转身去拿了那件昨晚被沈韵舟随手搭在椅背上的针织衫。她替她轻轻抖开衣物,又顺手拍了拍衣袖的褶。
再回到她面前时,温声叮咛道:
“来,把这个穿上。”
语调仍然柔缓,但那一句“来”,落得像羽毛,近乎在哄人。她的眼神带着一点揽人的意味,顿了顿后又补上一句:
“听话,好不好?”
沈韵舟怔怔看着她,默默接过,被哄得心软成一片,化作了云朵。
她低头穿上针织衫,袖口还没拉好,嘴里就下意识地冒出一句,语气软软的:
“知道啦,妈咪。”
话刚出口,她自己就彻底愣住了。
明明是想叫“老师”的,却不知怎么就喊成了那个让人羞耻的词——
喊得那么自然,又那么不该自然。
空气里仿佛被抽干了氧气。
她傻站在原地,脸“唰”地红透,耳根烫得几乎能冒烟。她又低头开始胡乱扯袖口,慌慌张张地解释:
“我……不是故意的,可能还没睡醒……”
简霁闻望着她,没急着说话,只是低笑了一下,眼神含着几分好笑的纵容。她轻轻点头,貌似认真地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
“嗯,一觉醒来多了个十九岁的女儿。”
“有点迟,但也不算太晚。”
说完,她若无其事地从包里掏出房卡,缓缓替她把门拉开。
她的动作轻巧利落,处处透露着擅长照顾别人的贴心。而此刻她的眼神,也顺着重新落回沈韵舟的身上,自然接纳了这句亲昵。没有惊讶,没有迟疑。只是温柔地接住,接住了小姑娘的一声从心里冒出来的撒娇。
这是她赋予她的特权。
沈韵舟背上包,跟在她身后。
年长女人应付这句胡话的游刃有余让沈韵舟佩服到头皮发麻。
刚踏出酒店的门,一阵风从街角掠过来,果然凉得冻骨头。
她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肩膀,低声补了一句:
“你说得对。”
简霁闻莞尔,抬手自然地扶正了她背上的包带。那一下极轻,却把她整个都安顿好了。
动作顺手到仿佛已经当起了她的妈咪。
*
一路上,简霁闻一边走一边在群里发语音,提醒所有人九点前必须准时到达教室,不能迟到早退。她语气平稳,步伐不快不慢间,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阳光完全洒开,两人迎着晨风走了几分钟,便看见在索邦教室外聚集的众人。Isabelle de Villeroy 女士和另一位法国女人站在一块,正交谈着什么。
简霁闻走上前打招呼,神情温和有礼。Isabelle笑着将两人介绍,年轻女人名叫 Annabelle,法语教学经验颇丰,接下来半个月的语言课程都将由她负责。
而简霁闻这次作为陪同导师,仅需在课堂后排坐着,处理自己的事务,偶尔答疑。
沈韵舟在她们谈话间进了教室,原想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却被叶栖南隔着两排桌椅喊住:“舟舟,这边!”
她便自然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Isabelle简单介绍完课程安排后,Annabelle正式开课,语速很慢,带着南法口音的轻柔。她让大家轮流自我介绍,从前排一个个开始。
沈韵舟坐在靠窗的位置,轮到她时,她只是起身,语速不紧不慢地用法语说了几句。
她没有用太长的句子,却因为语调自然流畅,又落落大方、发音清晰,在一众语音生涩的学生中显得格外出彩。
Annabelle听完轻轻点头,似乎早听说过她的法语水平。
轮到叶栖南时,她也用得相当流利,还在结尾调皮地加了一句:“如果Mada的课讲得太快的话,记得来找我开小灶。”
姑娘们笑出声,现场气氛一下轻松许多。
等到轮完所有人,叶栖南立刻凑近,压低了声音:“舟舟,昨天晚上都没看见你,你是和简老师一起住的?”
沈韵舟笑了一下,“是啊。太累了,回去直接睡到昏厥。”
“哦?”叶栖南眨了眨眼,嘴角翘起来,“你和简老师……一起住的感觉怎么样?”
她的问题问得坦率,却并不冒犯,眼睛里全是八卦的闪光。
沈韵舟看着叶栖南眼里熊熊的八卦之火,哭笑不得,于是故意逗她:“不好。她昨晚逼我学习法语,说今天要上课。”
说得认真,却带着一点蓄意的玩笑。
叶栖南瞪大眼睛,简直像听见了什么惊世秘密:
“妈呀,她这么凶的吗?在外面看着一点都不像啊。”
沈韵舟狡黠地笑了下,刚想解释是开玩笑,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是那种不算故意,也不全是无意的提醒。
她回头——果不其然,简霁闻坐在最后两排,手里拿着笔,在写些什么,但视线已经落到了她身上。
年长者的眼神此刻没有太多起伏,只是慢悠悠地,笑了笑。那一笑是早已看透,却偏偏不拆穿。
沈韵舟顿时低下头,肩膀都缩了缩,悄悄扯了扯叶栖南的衣角,小声道:“嘘…上课。”
上午的课程结束时,一行人跟着负责老师走到楼下庭院,拿到了提前准备好的pique-nique野餐盒。每份都用牛皮纸袋装着,里面有法棍三明治、小块芝士、苹果、酸奶和一小瓶水。
天朗气清,大家干脆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一边吃一边闲聊。吃等完短暂休息后,全员准备前往仍然位于第五区的先贤祠。下午一点半,那里将有专业持证讲解员带领她们参观。
今天上午的后半程课程内容,正是围绕先贤祠的历史与法国启蒙思想做的铺垫,因此每个人心中都带着些微期待。
一点左右,她们准时抵达先贤祠。天色极好,广场上的阳光从檐角落下,在灰白的地砖上铺出一片片细碎的光斑。
沈韵舟走在队伍中段,步子不快不慢。她的手里握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参观册,翻了几页也没看进去。
穿过某一个柱廊时,她下意识抬眼,正好看见了伏尔泰的雕像。雕像伫立在昏黄光影中,面容平静,双目凝视前方,仿佛在穿越几个世纪之后,依然守着某种信仰与审判。
沈韵舟停住了,脚步顿了顿。她垂眸想找一页关于这尊雕像的介绍,指尖刚要翻页,肩侧忽然有熟悉的气息靠近。
那声音没有立刻响起,而是轻轻靠近、悬在她耳边似的落下:
“你说我逼你学法语?”
沈韵舟一震,回头就看见简霁闻站在她身边,眉眼含笑,不动声色,只是等到此刻才慢条斯理地追问。
她愣了愣,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没找到合理的解释。
“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她语气发虚,心里有些没底。
“嗯。”简霁闻轻轻应了一声,既没生气,也没打算放过她,“你这样说话,会让别人以为我对学生挺不近人情的。”
沈韵舟咬了咬唇,更心虚了,硬着头皮努力找补,
“那我现在澄清。简老师人最好了,还会在早上给学生递外套。”
她眼神又跟着飘了一下,“简老师其实……挺温柔的。”
她说完抬眼看了年长女人一眼,那眼神藏着点不安,也藏着点讨好。
简霁闻侧头看她,眼神不动声色,却又柔软得很:“你这是在哄我?”
“我怕你记仇。” 她语气带点玩笑、又不是真的胆大包天,像是个知错的小狐狸,边观察边服软。
简霁闻没有再说,只是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补了一句:
“那你得哄得久一点。”
藏着一点点不明显的小计较,又似乎是明知道自己会被哄,还故意多要一分。
俩人的影子无声地叠在一起。谁都没有出声,也没有立刻往前迈步。她们就那样并肩站着,隔着几寸,看着那尊安静的见证者伏尔泰。
沈韵舟察觉到此时的氛围有点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