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不对。
从离开那处高地开始,他就隐隐觉得不对。从路线到队形,再到视线的避让,他们在避开他。
“前方地形有变化,”法兰指向远处逐渐升高的山丘,“穿过这片林地后,我们需要绕过那个高地,避开开阔地。”
利威尔应了一声,没多说,提醒三人留神四周。
西里斯默默观察着两个人的互动,没作声。胸口突然一冷,又被灼得一痛——是那枚胸针。他皱了皱眉,下意识伸手按住,被烫的手一缩。
又来了。
眩晕中,熟悉的头痛开始蔓延,周遭的世界轻微地模糊了边缘。他使劲眨了眨眼,暗影自林间浮动而出,一些未来片段试图破壳而出,却无法在眼前清晰成形。
它在示警,西里斯神色一僵。
“……你还好吗?” 伊莎贝尔放慢速度凑近,小心地打量着他的脸色。
“没事,”西里斯勉强笑笑,没提及心里尖锐的不安,“可能只是昨晚睡得不好。”
伊莎贝尔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刻意扯出个大大的笑容:“我现在只想泡个热水澡。回去之后我一定要把自己泡得脱层皮。”
“你就不能想点更英勇点的目标?” 西里斯随声调侃一句。
两人说说笑笑,前方的法兰忽然勒停了马。四人停在林间一处小空地上,落叶被压出杂乱的痕迹,地面微微凹陷,还有未完全抹去的帐篷桩印。
“这儿刚扎过营。” 法兰翻身下马,蹲在地上察看,“大概是昨天留下的。马蹄印浅,脚印也新。”
利威尔也下马蹲下,皱着眉拂去落叶看着那排清晰的蹄印:“确实像是主队留下的。”两人对视一眼,“他们可能还在附近。”
“那我们最好快点追上去。早一点会合,总归更安全。” 西里斯捶了捶头,走近两人身边。
这两天的消耗太大,他的能力已经所剩无几,脑子钝钝发疼,精神被撕得七零八落,如今也只是勉强撑着意识清醒。他只想尽快结束,尽快交付任务,尽快回到墙内,把这副担子从肩上卸下去。
“不。” 法兰站起身,拂去手上的尘土,“我们应该先休整一下,再决定怎么走。”
西里斯下意识皱眉,正要反驳,却被利威尔打断:“我同意。我们在这扎营。”
“西里斯,你去侦查一下周围环境,伊莎贝尔,准备干粮和水。”
西里斯怔了怔,随即意识到他们在刻意支开自己,“……行吧。”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翻身上马,“就休息一会儿。不过你们最好别乱跑。不然回去之后,全员加练。”
他回头看了三人一眼,却没等到预料中的回应。伊莎贝尔头也没抬,闷着声翻着包,法兰也没接话,背过身咕咚咕咚地灌水。西里斯最后看向利威尔,希望至少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但那人站在树荫下,面容沉在光影之间,一言不发,连平日那声不耐烦的“嘁”都没有。
风吹过枝叶,林中一时只剩马蹄踢地的细碎声响。西里斯垂下眼,笑意收了回去。
“……行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抖了抖缰绳,拨马转身, “那我去侦查了。”
利威尔看着西里斯的背影渐渐隐入林间,胸口仿佛被什么拽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必要的分离——西里斯太敏锐,留得太久,迟早会察觉。他们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完成计划。尤其是这一次,他们不能让他阻止。
“他走了。” 法兰低声开口,迅速从行囊里取出地图,在地上摊开。“根据路线判断,埃尔文返回时最可能经过这条山脊。如果我们在这处高地设伏,有最大几率拦住他。”
利威尔俯身研究地图,目光却有片刻的迟滞。他想起地下街的日子,想起三人组共同的苦难与梦想,想起王政府的压迫和不公。埃尔文代表的不仅是一个人,更是整个腐败系统的一部分。除掉他,或许能为无数像他们这样的人争取更好的未来。更何况,调查兵团的任务有多危险,他看得很清楚,无论如何他们三人不能再留在这。
“利威尔?” 法兰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你确定吗?一旦动手,就没回头路了。”
利威尔沉默片刻,脑海中浮现出西里斯在篝火旁坐着的身影。火光在他眼中摇曳,那双总像能看穿人心的蓝眼睛,安静得让人发寒。
西里斯不会原谅他们。
他摇了摇头,驱散了这个念头:“我确定。按计划行事。”
法兰点头,迅速圈定几个关键位置,开始安排伏击计划:“我们在这三点设置诱导线。伊莎贝尔,你负责沿这条小路布置陷阱,引导他们进入伏击圈。记得隐藏痕迹......”
西里斯沿着树林边缘小心前进,草叶间仍留着被践踏后的折痕,地面杂乱的马蹄印延伸至林中深处。他在一处休整点停下,蹲身查看篝火残迹——灰烬尚温,火星掩在焦黑树枝下未完全熄灭。埃尔文的队伍,确实近在咫尺。
他目光停在那圈残灰上。
太奇怪了,如果几人真想会合,最多只需再前进半个小时。可他们却偏偏在临近主队的这一刻,选择绕路避开,还刻意将自己支走。
西里斯心头微沉,开始回想起一路上的每一个细节:偏离主路线的坚持,对埃尔文行踪的不合常理的关注,以及出墙前利威尔若有所指的提醒。
不对劲,如果他们真是担心埃尔文把他们当诱饵,如今最危险的任务已经结束,按理说应该放下戒心才对,为什么在此刻,反而越发谨慎,甚至要将自己排除在外?
他们到底是在躲避,还是…...
……......
……
刺杀。
这个字眼冷不防地从脑中浮现出来,西里斯背脊一僵,死死扣紧缰绳,指节用力到泛白。坐下的战马一声低嘶,躁动着重重跺了下前蹄。
利威尔三人不是在躲避埃尔文,而是在找他。特意准备的精密装备,对抗人的训练和武器,偏离主路线、刻意支开他、对埃尔文行踪的关注.....
林间暖阳热烈,他却像被泡在冰水里,遍体生寒,被这个荒谬的猜测吓了一跳。他甚至分不清,究竟自己是被真相吓住,还是因为没有提前察觉而震惊。
他们骗了他,不是隐瞒,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西里斯靠在一棵树上,深吸一口气,掉转马头准备回去阻止。然而持续了一路的微弱头痛,在此时突然剧烈地炸开,太阳穴像是被钢钉贯穿。他身形猛地一晃,本就勒紧的缰绳又扯紧了几分,战马惊慌地嘶鸣,扬蹄后退。西里斯几乎被掀下马背,踉跄着翻身而下,扶住一棵树才勉强稳住身体。
视野骤然扭曲,模糊中,现实与某种诡谲的幻象交叠而来——
狭窄的小路,林间的阴影,独自一处的伊莎贝尔,和画面最后突然伸出的巨大手掌。
西里斯猛地睁开眼,心跳如雷,冷汗浸透了后背。刚刚那一瞬,预见能力自动激活,强行向他投射出了一段尚未发生的未来。
他不敢去思考这个画面的含义,颤抖地摸索出那个黑色药盒,三粒蓝色药丸安静地躺在那里。他还记得韩吉的说明,增强能力,暂缓症状,十分钟的体力空窗期。
如果还有更大的危险等待着他们...
西里斯咬咬牙,吞下第一粒。苦涩的药丸滑入喉咙,几秒钟内,一股冰凉的感觉从胃部扩散至全身,随之而来的是大脑深处一种奇异的清明感,身上的不适开始逐渐减轻。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主动放开那道平日里牢牢筑起的精神屏障,让那股始终被压抑的力量彻底释放。
——现实在眼前崩塌了。
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寂静。时间仿佛被撕裂又重组,这次他清楚的看到了未来的画面:
伊莎贝尔独自在林中行走,似乎在侦察什么。天空变暗,阴影从树后延伸。然后是那个可怕的形体——一只奇行种,动作太快、太精准,与普通巨人截然不同。它像是又智慧,专注地盯着毫无防备的伊莎贝尔。
血花在空中炸开,伊莎贝尔的尖叫被生生切断——
西里斯倒吸一口冷气,迅速跃上马背,飞奔向来时的小路,动作近乎疯狂。
伊莎贝尔独自穿行在林间小路上,按照法兰的安排设置陷阱。心跳如擂鼓,连带着血液都隐隐躁动。这是他们计划的关键部分,她负责设置陷阱,引导埃尔文的队伍进入伏击圈。
她咬了咬唇,蹲下身调整最后一个陷阱的位置,动作间有些迟疑。
这是正确的选择吗?
埃尔文确实代表着墙内的不公与压迫,但也正是他给了他们走出地下、加入调查兵团的机会。如果一切照计划进行,他们就能带着自由的希望离开这片战场。只不过,付出的代价是……
西里斯。
想到那人,伊莎贝尔胸口隐隐漫开说不清的痛。那个会揽着她告诉她别怕的同伴,那个轻佻却从不吝啬温柔的男人,那个嘴上嫌烦却偷偷塞给她果干的人,她的幸运星。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他没那么重要,只是路上随处可见的同伴。
西里斯会理解他们的选择吗?会原谅他们的背叛吗?
伊莎贝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却只抹下满手的冷意。她亲手在他背后布下陷阱,如今却只能祈祷他永远不要回头。
“对不起,” 她低声喃喃,嗓音被风吹得破碎, “对不起,西里斯……你不会原谅我们了吧。”
咔嚓——
伊莎贝尔蓦地抬头,手下意识移向刀柄。四周的鸟鸣倏然消失,连风声都像被一并抽空,只剩下诡异的静。某种本能让她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的树丛。
枝叶浓密处,一双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伊莎贝尔倒吸一口冷气,大脑一片空白。那不是普通的巨人,它的动作太过隐蔽,眼神太过专注。脑中刚闪过“奇行种” 三个字,那只畸形的手臂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开树丛,暴掠而至。
她来不及思考,猛地往后跃开,但心知已经迟了,绝望地看着那只手掌抓向自己。
“趴下!!”
熟悉的声音猛然劈开了林中的死寂。
伊莎贝尔毫不犹豫地俯身贴地,一道黑影几乎擦着她飞掠而过,狠狠撞向她原本所在的位置。
西里斯的双刀破空而出,直斩巨人手腕。血光爆起,断裂的骨肉喷溅开来。伊莎贝尔抬起头,看到西里斯绷紧的侧脸,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快起来!” 西里斯一把将她拉起,“立刻转移!”
巨人已经转向他们,畸形的面孔扭曲成一个可怖的笑容,再度朝两人扑来,眨眼间缩短了大半距离。西里斯猛地把伊莎贝尔往身后一推,钢线破空而出,直钉入巨人的眼眶。他借势腾起,身影在林间高跃。抓准预见到的破绽,从侧翼俯冲而下,双刃交叉斩落,直取后颈。
巨人轰然倒地,灼人的蒸汽翻涌而起,西里斯落地时一个趔趄,抬手撑住身侧的树干,闭了闭眼。
还好,赶上了。
伊莎贝尔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久久没动。
蒸汽尚未散尽,林间的气味混杂着焦土、血腥与草木湿气。她望着巨人的残骸,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连一句“谢谢”都吐不出口。
西里斯抹了把额角的冷汗,低头喘息几秒,才抬眼看她。
“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 伊莎贝尔勉强点了点头,视线终于挪到他脸上,“你怎么知道我…..”
“你应该和他们一起待在营地里,为什么一个人跑这么远?” 西里斯打断了她问题,眼里没有责备,只有难掩的疲惫与隐隐的压抑。
“利威尔让你来这里做什么?”
伊莎贝尔垂下眼,咬紧牙关, “我只是……只是执行计划。”
“计划?” 西里斯轻轻重复了一遍,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刺杀埃尔文的计划?”
“你...你怎么知道?”她惊异地抬起头。
西里斯没能回答,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气息不稳。伊莎贝尔这才注意到他的状态——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握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西里斯?!” 伊莎贝尔猛地蹲下去,瞬间慌了神,“你怎么了?是刚才受伤了吗?”
西里斯没理会这个问题,勉强抬眼看她,嗓音哑得发涩,“你一个人,在壁外乱跑,没有援护,也没有观察哨。”
他闭了闭眼,心里还在一阵阵后怕,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晚来一会儿,都没人知道你死在这。”
伊莎贝尔抿紧了嘴,眼圈红了。
西里斯想张嘴骂她两句,可看她这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到底还是没忍心说重话。
“我不在意你骗我,或者你们打算做什么,伊莎贝尔,但你不该一个人留下。” 他揉了揉那个垂着的脑袋,声音轻了些,“我答应过要带你们回去的,至少别让我失言,好吗?”
风又穿过树林,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伊莎贝尔怔住了,眼前人的面容掩在光影之间,眼里没有责怪,甚至嘴角还挂着安抚的笑意,像是尊千疮百孔却依然在勉强站着的雕像。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羞愧、后怕和自责像潮水般涌上来,她终于控制不住,扑上前去抱住了他。
“对不起。” 她低声哽咽,“对不起……我以为你不会回来,我以为你不会发现……”
西里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抱住她,一下一下的拍着。他本该生气、质问、责备,但此刻,他只觉得庆幸,她还活着。
当西里斯和伊莎贝尔返回临时营地时,利威尔和法兰已经不在原地。几只行囊被随意扔在一旁,树枝上挂着来不及取下的水壶,到处都是仓促离开的痕迹。
"他们去哪了?"西里斯问道,声音因疲惫而颤抖。药效开始减退,熟悉的疼痛正在上涌。
伊莎贝尔避开他的目光,痛苦地绞着手指:“西里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实话,关于你们的计划,关于埃尔文,我要知道原因。”
沉默了很久,伊莎贝尔才终于低声开口:“我们和墙内的贵族达成了协议……只要成功,就能获得特殊身份和报酬,足够让我们摆脱地下街的命运。”
"所以这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西里斯苦笑一声,“偏离路线,刻意支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