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疼痛最先回归。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人用刀刃刮擦肋骨,身体像被灌了铅,只剩下一片麻木中跳动的剧痛。西里斯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需要全部意志力。

    他努力睁开双眼,视线模糊,世界在黑暗与光明间摇晃。岩石天顶在微弱火光中若隐若现,潮湿的空气中混合着药草、血液和烟火的气息。

    洞穴?他在哪?

    记忆在混沌中缓慢拼凑——调查兵团、战斗、预见、法兰的惊呼、血液飞溅、奔袭的巨人......

    “法兰!”

    他猛地想要坐起来,剧痛瞬间贯穿全身,一声闷哼从喉咙中逃出。

    “你醒了?别动!”

    熟悉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伊莎贝尔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中显现,满是疲惫和忧虑,眼睛却因西里斯的苏醒而闪亮。她的红发凌乱不堪,脸上有几道污迹和划痕。

    “你的肋骨断了几根,内脏……可能也有伤。别乱动。”

    “法兰和利威尔呢?”西里斯艰难发声,回忆在脑中逐渐清晰,他救了法兰,改变了预见中的死亡,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记得巨人的眼睛,伊莎贝尔的刀光,然后是坠落和黑暗。

    伊莎贝尔神情一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带你逃出来后,就没看到他们了。”她眼中的光亮暗淡下去,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在来路留了记号,如果他们还活着......”

    如果他们还活着。西里斯心里敲响了警钟,他再次尝试起身,这次动作慢了许多,伊莎贝尔立刻上前扶他靠在岩壁上。

    “别逞强,西里斯。”她轻声说,递过水囊,“你昏迷了快十小时了,天快亮了。”

    西里斯小心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刺痛的清醒。现在他能看清这个狭小的洞穴了,他目光一凝,落在伊莎贝尔包着绷带的脚踝上,注意到她走路时轻微跛行,似乎在努力掩饰着不适。

    “你的脚。”西里斯皱了皱眉,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

    “只是扭伤,不严重。”伊莎贝尔勉强笑了笑,“比起你的情况好多了,药还剩一点,我留着给你用。”

    你不该勉强的,西里斯在心中叹息,轻声开口:“抱歉,我没能带他们回来……”

    “不,”伊莎贝尔打断他,红发像是在火光下燃烧,“是我们该道歉。从头到尾,我们都在骗你,算计你,而你却……”她哽咽了一下,“你差点死在我们面前。”

    “如果不是你,我和法兰可能早已经…...”

    她没法继续说下去。

    洞穴陷入沉默,只有火堆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洞外微弱的虫鸣。西里斯闭了闭眼,感受着每一寸疼痛和某种比疼痛更深的沉重和担忧。他试着深呼吸,却被肋骨的绞痛打断,可身体却诡异的轻松了许多,像是有什么束缚……

    消失了。

    西里斯僵住了,目光飞快扫向自己的身体——制服已被解开处理伤口,原来的束胸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包裹着胸腹的医用绷带。他瞬间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伊莎贝尔,面色雪白。

    伊莎贝尔对上他的视线,没有回避,眼里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责问,只有被漫长夜雨洗涤后的平静。

    “我知道了,我看到了你的秘密。 ”

    西里斯一阵头晕目眩,不仅仅因为身体的疼痛。多年的伪装,多年的谨慎,此刻如薄冰碎裂。

    “西里斯……” 伊莎贝尔像是看出了他的慌乱,声音更轻了些, “……或者,这甚至不是你的真名,对吧?”

    西里斯闭上了眼,本能地想要逃避这种诘问,疲惫如潮水般漫过疼痛的堤岸,将他卷入一片迟来的空白。那个藏匿多年的秘密,那个深埋心底的真实,终于要浮出水面。

    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恐慌并未袭来,羞耻、警惕、暴怒,统统没有,只有如释重负的宁静,让他从心底轻轻地,缓慢地,松了一口气。当他重新睁开眼睛,迎接他的,是伊莎贝尔那双澄澈温暖的眼睛。

    安静,纯粹,没有审判,没有疏离,像一道缓缓靠近的火光。

    被这样真挚的目光注视着,他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冲动,一种将灵魂完全剖开的渴望。

    “塞西莉亚,”她不再刻意压低嗓音,名字在唇间久违的陌生,“我的名字是塞西莉亚·洛朗。”

    伊莎贝尔微微睁大了眼睛:“洛朗……就像今天我们在实验室看到的,那些文件上的名字?”

    西里斯——现在是塞西莉亚——喉咙一紧,还是点点头说了下去:“那是我母亲留下的实验室。她在我九岁时被王政府杀害了,因为她的研究。”

    她的目光落在火堆上,眼底却映出那夜的火光。

    “我必须隐藏身份,伪装成男孩,才能躲过王政府的追捕,才能在地下街活下来。”

    伊莎贝尔安静地听着,朝她挪近了些,像是想用自己的存在,帮她分担这一段沉重的秘密和往事。

    “所以那些文件里记载的能力和研究,你也……” 她迟疑了一下,小心追问, “那些所谓的神经炎症,其实是……”

    塞西莉亚沉默地点点头,摩挲着衣袋中的胸针,眼神隐隐沉痛和怀念。

    “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我的能力是天生的,而她的药剂唤醒了它。” 她闭了闭眼,翻阅着那段不愿触碰的记忆。“母亲研究的是人类潜能,尤其是我们家族血脉中存在的‘预见’能力。所谓神经炎症,其实是每次触碰未来后留下的代价……一种残留在身体里的伤痕。”

    伊莎贝尔动了动嘴角,一时哑然。

    “所以你才能一次又一次救下我们。今天也是……” 她的声音渐渐发颤, “你明知道那会伤到你,还是……还是冲了上去……”

    她没能说完,话语在空气中凝住,只剩泪光在她眼中闪烁,沉默中承载着太多的感激与歉疚。

    “别担心。” 塞西莉亚轻声道,嘴角扬起一个淡淡的笑,“韩吉给了我缓解的药物,只是不能频繁使用。”

    “而且,那是值得的。” 她轻轻握了握伊莎贝尔的手,又拍了拍。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伊莎贝尔张了张嘴,涩声开口,“你本可以继续遮掩过去。”

    塞西莉亚沉默了一下,火光在她睫毛下投下深长的影,唇线抿得紧紧的,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可又觉得,有些话早该说出口了。

    “因为你已经看见了,你看见我了,不是西里斯,是不戴面具,真正的我。”

    她转头望向伊莎贝尔,目光里没有防备,只有一层沉静的温柔,仿佛夜色中缓缓流转的水光。

    “你看见了,却没有追问,没有转身走开。你甚至连我到底是谁都不清楚,却帮我处理伤口、守着我熬了一夜。如果这样我还不信你,那才是侮辱了你。”

    “你是个好姑娘,伊莎贝尔,你值得这个真相。”

    伊莎贝尔怔怔地看着她,眼睛睁得有些大,像是猝不及防被这份突然的信任撞进了心里。

    “你不怕我告诉别人?”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带着发自心底的敬畏。

    “当然怕。” 塞西莉亚点点头,没有否认,“我从九岁起就怕。但有些事怕了太久,会忘记自己原本的声音。”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伪装,一直在躲藏。我不知道自己还能隐瞒到什么时候,但你让我觉得,也许我可以做真实的自己,也许不必独自撑到最后。”

    “塞西莉亚。” 她又念了一次,有些怀念地笑了笑,“在你面前说出来的时候,我才觉得,那是我真正的名字。”

    她闭上眼,那些话像是自己有了意识,止不住地从心里泻了出去。

    “你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纯粹,乐观,天真,总是嚷嚷着想要自由,那种谁也不管你、没人替你做决定的自由。你说那是你活着的意义。”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你有执念,我也有。我想找到真相,你想要自由,我们都不愿意被别人安排着活下去。”

    “我不只是因为你值得信任才告诉你,也是因为,你是我怀念的,想要接近的那部分自己。”

    她转过头,眼神温柔地停在伊莎贝尔身上,

    “我把你当妹妹。”

    伊莎贝尔闻言一震。

    她这才意识到,西里斯对自己的那些亲昵,体贴与在意,从来不是“他”性格里的一种风度,而是“她”在想要靠近、保护、甚至依赖。

    心口被攥紧的感觉,不是痛,也不是震惊,更像是被人轻轻拥住的暖意,温热从里到外地漫开,酸涩得几乎快要掉下眼泪。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火光在塞西莉亚脸上轻轻跃动,那张柔和安静的脸,在这一刻和那个随意轻佻的西里斯慢慢重合,眉眼间全是她从未真正读懂的温情。

    伊莎贝尔鼻子一酸,眼眶控制不住地泛红,她从没想过自己对西里斯意味着这么多。

    从小到大,她都太习惯被当成“吵闹的跟班”“利威尔的小尾巴”“不省心的孩子”。她习惯了往前冲,也习惯了别人让她闭嘴、让她听话。

    只有西里斯,从来没有叫她闭嘴过,从来都是耐心听完她的聒噪,再陪着她笑闹。他会跟法兰互相嘲讽,会跟利威尔呛声,却独独没有责备过自己。她一直以为那只是西里斯的习惯,以为他对每个女兵都这样,直到现在她才明白,那是自己被默默放进了心里。

    “我……” 伊莎贝尔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是刚哭过, “我其实……一直觉得你跟我们不一样。”

    她低下头,笨拙地翻找着自己心底想说的话。

    “你太聪明了,也太冷静了。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把我们当任务,当累赘,当工具……我之前还在生气,觉得你根本不在乎我们。”

    “可昨天你昏过去的时候……我真的吓坏了。”

    她抬起头,眼圈红红的,拼命咬牙忍住眼泪:“我才是该说谢谢的那个人。谢谢你还愿意告诉我这些。谢谢你……把我当作妹妹。”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连法兰和利威尔也没有。” 伊莎贝尔抽了抽鼻子,语无伦次往下讲,像是急着把自己的真心也剖出来给她看,“我知道他们把我当家人,可他们都大我好多,又是男生,有些话我根本没法跟他们讲。”

    她说完这句,声音微微一颤,又有点想哭了,但这一次,她自己先笑了一下。

    “但你不一样。你是我姐姐了,对吧?那以后就有人听我说话了。”

    “如果你愿意,”塞西莉亚听着她的话,眸子里漾出一点微光。“那些没人能讲的心事,以后你就讲给我听。讲你藏的糖、偷的酒,还有你那些离谱的主意。”

    她侧过头望着伊莎贝尔,火光映在她的眼里,像是落进夜色里的一簇温热火星:

    “我都会听。 ”

    她说着,又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毕竟,姐姐可比哥哥贴心多了,对吧?”

    伊莎贝尔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带着浓重的鼻音。

    “受这么重的伤还这么嘴硬,还要靠我照顾,” 她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到底谁才是妹妹啊……”

    “谁年纪小谁就是。” 塞西莉亚想都没想地回了一句,多了点往日调侃的意味,却柔软的多。

    两人对着笑起来,夜风从洞口吹进来,带着微微的凉意。

    “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伊莎贝尔收了笑,郑重地伸出小指,眼神亮得近乎倔强, “不会告诉利威尔和法兰,除非你愿意。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

    塞西莉亚感激地勾住她的小指,这个童年时代的仪式在此刻显得格外神圣,“谢谢你,伊莎贝尔。”

    天将亮,火堆已烧到最后几根细枝,伊莎贝尔靠在塞西莉亚身边,两人裹着唯一的一条毯子。

    “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伊莎贝尔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梦幻般的轻快,眼睛望着洞口那一小片稀薄的星空,“我想开一家小酒馆。不在地下街,而是在地上,有阳光照进来的地方。窗户要大大的,让光能洒满每个角落。”

    塞西莉亚静静听着,感受着她贴在自己侧边的体温和心跳,那些她从不敢轻易触碰的画面,在脑海中一点点柔软地浮现出来。

    “听起来很美好。”

    “我们可以一起经营它,” 伊莎贝尔继续说着,眼中是清澈的向往, “你、我、利威尔和法兰。我们四个人。没有巨人,没有墙壁,没有秘密任务……只有我们,和一个小小的、充满阳光的地方。”

    “利威尔可以负责打扫,”塞西莉亚接上她的话,嘴角微微上扬,“以他的洁癖程度,他会把整个酒馆都打扫得闪闪发光,不会有比我们这更干净的酒馆了。”

    伊莎贝尔笑出了声:“没错!法兰可以算账,他一直很擅长数字。我们就靠他看住后厨的账本,这样就不会被供应商坑钱,酒馆能多赚很多钱。”

    “我可以负责调酒,”塞西莉亚也渐渐向往起来,”我在地下街学过一些关于植物和草药的知识,或许我们能推出限定的饮品。”

    “那我就负责跟顾客聊天!” 伊莎贝尔越说越兴奋,“每个人来了都得留下来喝一杯,喝得开心才准走。”

    塞西莉亚湿了眼眶,沉迷在这个简单又奢侈的画面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还可以在墙上挂一个大黑板,”伊莎贝尔没察觉,仍在热烈构想着,“写上每天的特色饮品。冬天就开壁炉,整个房间暖烘烘的,夏天有冰镇饮料和切好的西瓜……大家一定会很喜欢。”

    “那一定很棒,这是我听过最好的酒馆。”

    塞西莉亚声音哑了,扭头看她,伊莎贝尔冲她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那是塞西莉亚见过的最纯粹、最不设防的笑靥,笑得她心都亮了。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找利威尔和法兰,” 伊莎贝尔呢喃着,她撑了太久,困意已悄悄爬上眼角, “然后一起回家。”

    “嗯。” 塞西莉亚轻声应道,看着她缓缓闭上眼睛,被睡意卷入安宁深处。

    她将毯子轻轻拉高了些,盖住伊莎贝尔的肩。掌心还留着她的温度,胸口那块隐隐作痛的地方,终于有了一个不再需要掩饰的归处。

    外头的风雨渐渐停了,星光慢慢退去,第一缕天光正穿过山林与藤蔓的缝隙,悄然落进这个岩洞。

    在这个最危险的夜晚,她第一次真正感到了安全,也终于不再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