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转动的轻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荡开涟漪。
宴听白搭在个人终端边缘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动,他抬起脸,唇角弧度温和依旧,像一张精心调整的面具,对着门口的陆凛野露出一个熟稔的招呼神色。
“凛野哥,你洗完了?”
陆凛野站在浴室门口。湿透的黑发伏贴在饱满的额角,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修长的脖颈滑落,没入微微敞开的领口。
他抓着一块白色毛巾,随意地擦拭着发梢,动作稳定从容。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蕴含着力量感。
他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宿舍,掠过宴听白展示讲义内容的终端屏幕,并未长久停留。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如浸润了泉水的玉石,清冽平稳。
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向宿舍最内侧那张靠窗的床铺,步履平稳。
就在这时——
“嘶!”
一道骤然的心悸袭来,如同撕裂夜幕的利刃,瞬间割裂着陆凛野全身,那感觉并非刺痛,而是像有无数的钢针凶狠地扎入神经深处。
精神图景猛烈震荡。
“唳——!!!”
一声尖锐、暴戾、滔天怒火般的啸鸣,如同无形的海啸,在他意识的最深处轰然炸裂。
那是源自灵魂的共振,属于苍穹的顶级猎手——赤隼,被这阵阵刺痛激怒了。
它在陆凛野的精神图景中疯狂地振翅、冲撞,赤金色的翎羽仿佛燃烧着焚毁一切的烈焰,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撼动精神壁垒的力量!冲天的戾气如同实质的浪潮,几乎要冲破陆凛野意志的堤坝!
陆凛野的肩背没有半分僵硬,只有那双掩在湿发阴影下的琥珀色眼瞳,在窗外强光掠过时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如同猛兽瞳孔瞬膜开合,瞬间又恢复如常。
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仿佛那足以撕裂普通哨兵精神的痛楚,不过是拂过耳畔的一缕微风,只是这缕风过于暴烈,需要他调动全部的意志去化解。
自被测定为黑暗哨兵起,他便要承受着比常人更是猛烈的神游症,父母带他走访了各大医院也未曾得到零星对策,只因历来黑暗哨兵案例太少且皆是如此。
陆凛野回过神来,拉开自己床边厚重的墨绿色遮光帘,刷的一声,帘后的空间瞬间被隔绝成一个昏暗、寂静、绝对属于黑暗哨兵的堡垒。
帘子垂落,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也隔绝了帘外三道好奇窥探的视线。
帘内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安静。”他在意识深处对那只仍在精神图景中狂暴冲撞的赤红猛禽下达指令。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精神力量,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绕上赤隼的羽翼。
“唳——!”回应他的是更加凶戾、更加不屈的尖啸。赤隼的桀骜如同奔腾的岩浆,对禁锢、对这片压抑空间的憎恶汹涌而来,冲击着陆凛野的意识核心。
陆凛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忍耐与克制。
他没有强行压制,也没有放任。而是调动起更为庞大纯净的精神力,不再试图束缚赤隼本身,而是在精神图景中那片被狂暴情绪席卷的区域外围,悄无声息地构筑起一道柔韧的精神屏障。
这道屏障并非坚冰,更像一层厚重坚韧的深海巨幕,将赤隼爆发的能量波动与他的意识表层、与现实物理空间巧妙地隔绝开来。
暴戾的尖啸声在屏障内变得沉闷遥远。赤隼愤怒地撞击着这无形的边界,每一次撞击都让陆凛野的太阳穴随之微微鼓胀,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锐痛。
但他强大的意志如同稳固的基石,将这痛苦牢牢锁死在体内。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浮现。
直到精神图景深处的风暴在屏障内逐渐消耗、平复,化作不甘的低鸣,陆凛野才缓缓吐出一口无声的气息,睁开眼,眼底恢复了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调出终端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永昼学院开学典礼的议程通知。
中央穹顶礼堂的恢宏超出了新生的想象。巨大的弧形穹顶由半透明的特殊合金构成,柔和的白色天光均匀洒落,替代了外部世界刺目的人造光。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映照着上方无数悬浮的环形阶梯坐席,如同倒悬的星河,以及无数哨兵向导在一起所形成的庞大精神场域。
新生们按班级分开落座,统一的作战服在巨大的空间里铺展开一片肃穆的灰蓝色调,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坐席间涌动。
陆凛野坐在环形阶梯坐席中段。位置并不显眼,但他甫一落座,周围一小片区域便奇异地安静了几分。并非他刻意释放威压,而是他那过于强大且内敛的精神场,如同一个无形的漩涡,自然而然地吸附并稳定了周围一小片空间杂乱的精神波动,形成了一种低气压般的静谧。
宴听白则坐在陆凛野的左手边。他神色如常,正低头在个人终端上记录,眼角余光偶尔会极其迅速地扫过陆凛野安静平视前方的侧影,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冗长的官方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陆凛野作为新生代表被通知前往台上演讲。
“诸位好。我是陆凛野,一年级新生哨兵。”
他指尖轻叩讲台边缘,一声清响荡开。
“我想说的事不多——”
“永昼不是温室。”陆凛野的目光掠过礼堂后方高耸的合金闸门,那里通往终年飘雪的实战峡谷。
“这里的等级森严,训练严苛,赵教官的淘汰率"”他稍停顿半秒,“想必各位已有耳闻。”
“但真正困住人向上攀登的,从不在外界。”他右手虚按胸口。
“是过度依赖五感的哨兵,是沉溺精神图景的向导——是只敢用常识丈量世界的懦弱。”
“请与我一同宣誓。”
“联盟永昼不落,薪火造魂守天光!”
“联盟永昼不落,薪火造魂守天光!”
“联盟永昼不落,薪火造魂守天光!”
数千新生起身,声浪撞向合金穹顶。
……
时间流逝,院长致辞终于接近尾声。坐在主席台最边缘、一个一直沉默如铁铸的身影,终于动了。
赵司铭,代号“阎王”。
纯黑作训服包裹着虬结的肌肉轮廓,古铜色的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痕从左边额角斜劈而下,划过紧抿的嘴唇边缘,直至坚毅的下巴,让他本就硬朗的面容平添了十二分的狰狞与铁血之气。
他仅仅是站起身,一股沉凝如山岳的恐怖威压便轰然释放,瞬间弥漫整个礼堂!前排靠得近的新生瞬间脸色煞白。
徐行萧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猛地一窒,冷汗瞬间从额角滚落。
他想稳住身体,脚下一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侧面歪倒。
就在他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悄无声息地扶住了徐行萧的小臂。动作快如闪电,却又恰到好处。
徐行萧惊魂未定地站稳,愕然侧头。
出手的正是他斜前方的陆凛野。对方甚至没有转头看他,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站起身的赵阎王,只是身形稍弯。
那股支撑他的力量稳定而短暂,随即撤回,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徐行萧的感谢卡在喉咙里,只看到陆凛野微微摇头的侧影,示意不必。宴听白将这一幕收在眼底,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
赵司铭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耳畔:“哨兵!向导!你们的精神力,不是温室里的摆设!更不是高人一等、享受特权的资本!”
巨大的声音蕴含着强大的精神冲击,空气中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数倍。陆凛野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极其细微地叩击了一下光滑的布料。
精神图景深处,被这磅礴恐怖的威压刺激到的赤隼再次发出焦躁的厉鸣,如同闷雷滚动。它赤红的羽翼绷紧,精神链接传递来强烈的、想要扑击反抗的原始冲动。
陆凛野的意识强行镇压着图景中翻腾的熔岩,将赤隼连同那份被激起的凶性与戾气牢牢包裹、安抚,冰冷的意志力如同一道无声的命令。
“忍耐。”
赤隼不甘地发出一声更为沉郁的嘶鸣,巨大的冲击力让陆凛野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强大的精神场依旧稳固如初,甚至因为控制内部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更加凝聚。
他稳稳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座在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孤峰。没有人知道,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正在进行着一场多么激烈的对抗——对抗外界的精神威压,更对抗自身精神体因环境而引发的狂暴本能。
“……力量,是用来抵御黑暗!撕裂敌人!保护你们身后的一切!”赵司铭的声音如同重锤。
“而你们,”他目光冷酷如刀锋,扫过全场,“在我眼里,绝大多数,都是不合格的残次品!”
沉重的压力让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
“所以,收起幻想!”赵司铭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从今天起,忘记你们过去是谁。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身份——未完成的半成品!我和学院,负责把你们这些半成品,打磨成能用的武器!铁律之下,不合格者,淘汰!并逐出永昼学院!!”
短暂的停顿后,赵司铭的语气稍缓,但冷酷未减。
“当然,”他那双鹰眼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礼堂中某个方位,“今年的课程,会有一点小小的……惊喜。一些全新的训练方向和课程模块,目标是发掘并锤炼一些……更为特殊的人才。”
“特殊人才”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陆凛野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是错觉吗?刚才那道目光……似乎在礼堂大门旁——极其短暂地定格过一瞬。
“此次新生典礼到此结束!”赵司铭干脆利落,转身大步离去。笼罩全场的恐怖威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礼堂里沉寂一瞬,随即爆发出阵阵的议论声,带着松懈和后怕。新生们陆续离开。
陆凛野也随着人流起身。精神图景中,赤隼的躁动在威压消失后平息了大半,但仍带着一股憋闷。
他随着精英班的人流缓缓移动,步出穹顶礼堂宏伟的合金大门。
外面依旧是那座冰冷的永昼学院。塔灯下的光芒刺目,空中混杂着学院特有的金属粉尘气息扑面而来。
陆凛野微微侧头,目光看向大门旁一处。
一丝极其微弱、却迥然不同的冷冽气息,如同冰川深处渗出的融雪,混杂在粉尘中,悄然滑过陆凛野异常敏锐的嗅觉神经。
那是……雪崖之上,孤傲绽放的雪松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