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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落于古槐大街的藩王府邸,碧瓦飞甍,金钉朱户,两只巨大的汉白玉石狮如守护神一般,一左一右雄踞于雕花基座上

    这座王府,原为文德帝第二子长宁王赵知淳所有,伍洪圣入主上京不久,便把它赐给了法肃,以示特殊恩宠。

    卫凤麟下了轿,抬头仰望门头上悬挂的“国师府”黑底金字横匾,正了正官帽,沿着光泽如镜的白石台阶往上,进入了王府大门。

    青衣仆人走在侧旁,一路引着他穿堂过院。

    作为文德帝的心腹近臣,以及未来亲家,卫凤麟跟北齐所有皇族成员长期保持着密切的往来,对于长宁王府,他早就熟门熟路。

    除了那块匾上的字,府中一切都维持了原貌。

    只不过,昔日的兰宫桂殿,玉楼华台之间,总似笼罩了一层暗色,苍松古槐等参天巨树虬枝盘曲,在紫花石贡砖地面投落下沉重的阴影,尤显得阴森煞人。

    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越往里走,卫凤麟越觉凉意透骨。

    “国师就在里边,侯爷请。”青衣仆人将他带到东边一所院落前,便静悄悄退下。

    庭院深幽雅致,当中摆放着两个式样古朴的青铜大缸,缸里翠叶田田,嫩荷舒展,数十条金鱼摇头摆尾,自在游弋。

    法肃站在其中一只大缸前,双目紧闭,两臂平抬,手掌在水面缓慢交错移动。

    卫凤麟知他正在练功,不敢出声打扰,低眉垂手静待。

    法肃不住催运内力,手上的动作愈来愈慢,发上,眉间仿佛凝结了一层白霜,良久,方吐气收掌。

    卫凤麟双膝跪地:“恭喜义父神功大成!”

    法肃怫然不悦,冷哼一声,转身道:“麟儿,你跟我来。”

    卫凤麟莫名其妙,经过铜缸时,侧目看了一眼,只见原本鲜翠欲滴的荷叶枯萎发黑,那些色彩斑斓的金鱼全部浮在一层薄冰之下,竟是死得透了。

    他知道法肃练的这“繁霜神功”,若至最高境界第九层,则一整缸水将在一瞬间由内而外凝结成冰,荷叶既不会枯败,金鱼也不会死亡,待冰霜解冻后,甚至还能活蹦乱跳。

    他适才露的这一手,虽足以称雄于世,应是连第七层都尚未达成,自己拍的这马屁,显然拍得太急,拍在了马蹄之上。

    卫凤麟低头思忖,刚踏入殿内,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彷如一瞬间进入三九寒天,他本能的缩了一下脖子,目光四下里一扫,才发现周围堆着许多琢成山状的比一人还高的巨块坚冰。

    时值春日,尚用不着凿冰祛暑,法肃如此,当然是为了练功之时,吸收那阴寒之气所用。

    “你身子竟如此娇弱了么?”法肃看着他,冷然道:“也是,贵为公侯,出则肥马软轿,入则膏粱甘醴,这些年享的福也实在是太过了。”

    卫凤麟面有惭色,不敢辩驳,紧随他进入西耳房,猛听得熟悉的一声:“父亲!”脚下不禁一顿。

    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被反手绑缚,并排跪在地上,两人一般的年纪,一样的装束,其中一人,正是卫凤麟的长子卫如圭。

    卫凤麟呆了半晌,上前“啪”的扇了卫如圭一耳光:“畜生,你私自出京,连我也瞒在鼓里,你还敢回来!”

    “我们所有人奉了圣上旨意,深夜紧急出城,不敢有片刻耽搁,也无法禀告父亲。”卫如圭素来怕他父亲,战战兢兢的道:“我不放心家里,中途曾想返回,二弟执意不肯,说是君命大于父命......”

    卫凤麟道:“公主呢?璧儿呢?”

    卫如圭道:“公主下落不明,二弟他死.....死了。”

    卫凤麟脸色一变,随即抓住他衣领:“你......你说什么?!”

    “他为了保护公主,被追兵给杀了。”卫如圭颤声道。

    卫凤麟恶狠狠瞪视着他,却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一颗心霎时冷了半截。

    法肃道:“死了一个儿子,不是还有一个么?就算都没了,以后便不可再生了么?儿女之数,自有天命,又何苦作此无益之悲?”

    卫凤麟哑声道:“义父教训得是,儿子自当自我宽解。”

    卫如圭和铁力两人听他自称为子,深感震惊,法肃侧目斜视卫如圭:“你很奇怪么?我问你,你父亲叫我义父,你该称呼我什么?”

    卫如圭生性乖滑,脱口而出:“祖父在上,受孙儿一拜!”只苦于手脚被缚,不便磕头。

    铁力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骂道:“认贼作祖,无耻!”

    卫凤麟经历丧子之痛,一时半刻未能缓解,满肚子气没地方去,上前就是一脚,正中他的下颚。

    法肃皱了皱眉:“够了!”指着卫如圭道:“你等下回府时,便把你儿子一并领回去。”

    卫凤麟面有忧色:“可是皇上那边......”

    法肃道:“不知者不罪,皇上那边有我替你解释。”

    卫凤麟上前替儿子松绑,才想起问另外一事,喝道:“你的脸是怎么了?在哪里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卫如圭呐呐的道:“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后便这样了,洗也洗不净,擦也擦不掉。”

    卫凤麟凑近一些,左看右看,卫如圭脖子以上的皮肤,居然全都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金色,不是鲜明华丽的灿金,像那种成色不足的黄金,略显黯淡,这使得他原本英俊的面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感,让人感觉极不舒服。

    那日卫如圭被白蛇所袭,倒地不起,接着另一名龙戟卫又恰好把金蛇甩在他的脸上,当时他大半个身子已失去知觉,自以为必死无疑,竟迸发出一股狠劲,张嘴死死咬住了金蛇,便即昏死过去。

    白蛇和金蛇虽都是严氏兄弟所养,剧毒无比,但是毒性却截然不同,他这一咬,蛇血灌入喉中,没想到反而起到以毒攻毒的效果,救了自己一命。

    这其中的道理,卫如圭自己未必能想明白,便是严家老大和老四死而复生,只怕也要感到困惑。

    只能说,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太快,也太巧,若不是他一息残存,若不是金蛇刚好落在他的唇边,绝无可能把已踏进鬼门关的一只脚给拉回来。

    卫凤麟百思不得其解,转过身,以眼神询问法肃。

    法肃道:“他被严氏兄弟的毒虫咬了,因此脸上呈现出蛇身的颜色。”

    卫凤麟忙道:“请义父设法为他解毒,我已没了一个儿子......”

    法肃一摆手:“我探了他脉搏,绝无一丝中毒迹象,也是怪哉!”

    卫如圭放了心,“咚咚咚”向他磕了七八个响头,口里道:“多谢祖父救命之恩!”

    法肃颔首道:“你这孩儿很是乖觉,我很喜欢,可惜你父亲不能早把真相告诉你,不然你弟弟也不用白死了。”

    “是,若早知祖父和父亲的关系,我们宁死也不会护送公主出京。”

    法肃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卫如圭眼里露出一丝困惑,法肃在一张檀木圈椅上坐下,手指轻敲扶手:“我大楚的影子门,你可听过?”

    “影子门的大名如雷贯耳,无人不知。”卫如圭迟迟疑了一下,回道:“不过在楚仁宗手里,已经被废除了。”

    法肃神情忽然变得说不出的严肃:“并没有废除,只是皇上不再亲自过问,影子门交到了我手里,由我一人掌控。”看了卫凤麟一眼,眼中不无得意之色:“影子门的人无所不能,也无处不在,北齐、东夏、柔然、金戈......你父亲不仅是我的义子,还是我在齐国隐藏得最深,最神秘的一条影子。”

    卫如圭和铁力目瞪口呆,两人原本揣测卫凤麟见势不妙,暗中投降了楚国,再也料想不到他官居高位,荣封侯爵,原来竟是楚国一早就安插在齐国朝中的奸细。

    法肃缓缓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卫如圭道:“我明白了,父亲能有今日,全靠祖父一手栽培。”

    法肃道:“我说了,你是个聪明孩子。现在,你出去歇一歇,用些茶水糕点,我和你父亲还有要事商谈。”

    “是。”

    卫凤麟道:“这小子呢?”

    法肃道:“皇上还要亲自审问他。”

    卫凤麟道:“皇上已被那男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说不定会看他面上,留下这小子的性命。”

    法肃道:“他的命留不留,都无关紧要。”

    “可是他刚才已听到我们所有的机密......”

    “天下已经是大楚的天下,听到也已无妨。”法肃道:“何况,他也走不出上京半步。”

    铁力也被带走了,走的时候,他没有再挣扎,也没有破口怒骂,这段时间,这个热血刚毅的少年经历了太多,突然之间,他似也学会了忍耐。

    法肃目视着卫凤麟,称赞道:“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你瞒过了赵恺,瞒过了你的妻子、儿子,连元季友那么精明的人,都几乎被你骗过。”

    卫凤麟道:“这都是义父严格训练的结果。”

    法肃道:“我训练了那么多人,只有你完成了我给你的使命,并且还能好好活着。”

    卫凤麟苦笑了一下:“可是皇上心里在怪我。”他在齐国已是濮阳侯,前几日伍洪圣论功封赏,又封他为保定侯,依旧只是个侯爵。

    法肃道:“皇上只是有点气恼罢了。”

    卫凤麟道:“义父现在总该相信,我对璧儿和圭儿出城的事毫不知情了吧?”

    “我一直是相信的,皇上也是相信的,只是他急欲得到清河公主。”

    “为什么?”卫凤麟道:“他爱上了她的弟弟,他已经拥有他了。”

    “为什么?”法肃淡淡的道:“因为博陵王不能给他生下孩子,同时拥有齐国和楚国高贵血统,又兼具出众美貌的孩子。”

    卫凤麟闭紧嘴巴,不作声了。

    “你也不用担心。”过了好一会儿,法肃道:“若不是你使了反间计,令赵恺自断左膀右臂,诛杀元家满门,皇上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率兵北上伐齐的,皇上不是糊涂人,等他气消了,自然会再度擢升你。”

    卫凤麟道:“我们还是要设法找到公主。”

    “我们当然会找到公主,可是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第一要紧的事。”法肃沉下脸,说道:“麟儿,我要你找的人呢?找的东西呢?”

    卫凤麟垂首道:“这些年,我派人把元家的旧日府邸,庄子,甚至祖坟挖地三尺,也没找到义父说的两颗黑色的珠子,至于元家的那个孤女,更是消失得踪影不见,估计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法肃盯着他,冷冷的道:“我问你,审理元家一案的刑部尚书,以及元季友的监斩官,是怎么死的?你以为那是谁做的?”

    前年秋天,原刑部尚书褚霄平和另一名御史陈光一夜之间身首异处,父母妻儿尽皆尸横当场,两桩大案相隔不过三日,且都发生得无声无息,第二天早上才被仆人发现。

    文德帝赵恺和满朝文武全被惊动,上京几个衙门倾巢而出,不分昼夜合力缉凶,可是鸡犬不宁闹了大半年,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因为两个案件中有一个巧合的地方,褚霄平是元伯玉、元仲春、元季友谋逆案的主审官,元季友被处以斩刑时,陈光又是监斩官,京中便渐渐有人传言,是元家被冤杀的鬼魂报仇来了。

    后来这种传言甚嚣尘上,文德帝龙颜大怒,亲自下令杖刑了十余人,谣言才渐渐平息,可是久而久之,这两桩案子就成了悬案,那两座官员的宅邸,也变成了有名的凶宅,无人敢在夜晚靠近。

    卫凤麟心中念头转了几转:“难道义父认为是元家那丫头做的?”皱起眉头,说道:“不!绝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她比璧儿年纪还小,算一算,今年也不过就十六七岁,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哪有那般通神的能耐?”

    法肃道:“小小的女孩子?她还是个幼童时,就跟着她大伯在军营里生活,元伯玉攻打柔然时都带着她,她的小叔元季友一生未婚,把她当唯一传人,亲自教授她功夫,不到十岁,就让她加入了绣衣府,你竟然把她当作普通的小女孩看待?”

    卫凤麟道:“就算李尚书和陈御史两家十几口人都是她杀的,她一个人,怎么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京城?”

    法肃道:“你怎知她是一个人?赵恺杀了她的父母伯叔,兄弟姐妹,元家就没有故旧门生,心腹弟子了?绣衣府的人真的都被斩杀干净了吗?元季友那样精明的人,他都快查到你头上来了,他会察觉不到赵恺有动他的心思?他不会为自己准备一点后路?”

    卫凤麟一颗心沉了下去:“那......那......”

    “元家的女孩只要活着,迟早要找到你我头上来的。”法肃淡淡一笑,道:“这样很好,她不找我,我也要找她,那一对玄螭珠,必然是在她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