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山野岭中穿行了好几日,阿沅才引着赵意纾回到了大道上,她找了个地方,又跟人买了一匹黑马,两人一路驰骋,向北而行。
其时齐楚兵戈刚歇,疮痍满目,民生凋敝,一路所遇皆是衣衫褴褛的流民,阿沅司空见惯,漠不关心,赵意纾忆起前人的诗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心下恻然,不忍多看。
一口气奔行三四十余里,阿沅举起马鞭,指着路边一座茶亭:“下去歇歇,喝几碗茶再走。”
茶亭也兼卖热酒,以及卤肉豆干之类的下酒菜,阿沅叫了几样吃的,另外要了一壶滚水,冲泡自己所带的茶叶。
少倾,一缕清香从壶嘴逸出,赵意纾神色诧异,细细一品,茶水甘冽鲜醇,余味悠长,比起自己在宫中所喝的竟毫不逊色。
她实在是搞不懂阿沅这人,将就起来一切都能将就,讲究起来又似乎挺讲究,令人猜不透她的出身。
阿沅将笠帽搁在桌上,闭着眼睛,仿佛在仔细品味茶香,赵意纾小声道:“你......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不能。”她回答得不假思索。
赵意纾道:“你还没听完我的话。”
阿沅声调惫懒:“我不需要听完,每当有人想请我帮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经验告诉我,这样做绝不会有错。”
赵意纾道:“对你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世上的大多数事,对来我说都是微不足道的。”话虽如此,阿沅眼睛还是睁开了一线,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去。
茶亭外边的土路上,坐着几个男人,有老有小,一个个脸色枯黄,瘦骨嶙峋,看上去像是很多天没有吃过饭了。
“你可不可以给他们买些吃的?”赵意纾轻声相求。
阿沅坐直了身子,冲她眨了眨眼睛:“吃的,是要用银钱买的,你知道这回事吧?”
她当她是什么?什么也不懂的白痴吗?赵意纾涵养再好,也由不得暗生气恼:“我当然知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应该要多很多。”
阿沅剥开一个干果仁,扔进嘴里:“既然如此,你便也应该知道,我的钱既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大风吹过来的,一个人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是不可能用来请不相干的人白吃白喝的。”
“也是,杀人换来的钱,的确是血汗钱,也难怪你会舍不得。”
赵意纾为了气她,有意加重了那个“血”字。
阿沅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除了杀人,我也会救人,你看,你现在不就完好无缺的坐在我面前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茶,说道:“除了这两样,我还有许许多多赚钱的法子,你对我的本事,嗯,简直是一无所知。”
“是吗?”赵意纾道:“你还有哪些赚钱的法子?我感兴趣极了,想要听听。”
“那真是牛羊身上的毛,多得数也数不清了。我嘛,在南海捕过鱼,辽东挖过参,沙漠里保过镖,城镇里开过酒楼客栈......”
她天南海北说了一大通,听起来完全是无稽之谈,赵意纾当然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阿沅手指点了点前额,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还做过西席,教了好几个学生。”
赵意纾气得想笑:“什么样的学生?”
阿沅不理会她的嘲讽,挑眉道:“什么样的学生都有,有男的,女的,有大人,还有小孩。”
“你教女人和小孩杀人?是不是有点过于......”
阿沅神情一敛:“我教他们读书,识字。”
教人读书识字,好像比方才的那些事更荒诞,可是,她的脸色那样正经,语气又那么郑重,赵意纾竟被她唬住了。
“我教的是汉人的书,汉人的语言,汉人的文字。”阿沅隔着那层薄薄的丝网,紧盯着她:“说了这么多,只不知我的公主,你又会些什么?”
她会什么?赵意纾呆了呆,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大齐的公主,拿得出手的,自然不单单只有容貌,“君子习六艺,淑女修八雅”,音律、下棋、诗歌、书法、绘画、刺绣、插花和茶道,对她来说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技能,除了这些,她还会调香制粉,品评美食,鉴别珍宝古玩和前人字画真迹......她拼命在脑子里搜集自己的才艺,准备用来回击她。
阿沅又看了一眼外面:“对他们起悲悯之心的是你,不是我,你若想给他们食物,也许应该自己赚钱去买。”
赵意纾心里刚涌起的那一股争强好胜的念头,瞬间荡然无存,她坦然承认:“跟你比较起来,我什么也不会,我不会赚钱。”
她从来就没有自己花过钱,更加没有自己赚过钱,她会的那些事,或许也是可以赚钱的,但绝不是在这荒村野店,绝不是现在,这点自知之明,赵意纾还是有的。
阿沅看出了她的沮丧,轻轻一叹:“其实,主要是时机不大好,不然你也是可以凭本事赚到钱的。”
赵意纾以为她心里想的,跟自己想的是一样的,没想到她下一句便是:“若不是身处险境,你只需把帽子一摘,随便哭一哭,笑一笑,随时随地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你奉上金银。”
赵意纾长于深宫,性子单纯,但毕竟不傻,她听出了她话中的恶意,很深的恶意,她脸色都变了,可还是保持了一贯的风度和教养,平静的道:“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
阿沅道:“没错。”
“所以,你是如何能开口对我说出这句话的?”
阿沅抬起眼皮:“我说的是实话,你又何必生气?”
“我不生气。”赵意纾看着她,很久很久,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也很可悲。”
阿沅没有反驳她,而是一反常态的静默,这大出赵意纾的意料之外,她想,她应该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过分,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还不算无可救药。
两碗好茶喝下去,赵意纾一颗心也沉静不少。
阿沅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这些人,不,不只是这几个,还有路上那许多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人,本都是你父亲的子民,”
赵意纾道:“是。”
“他们之所以落得如此惨淡的境地,全是因为你父亲昏庸无能,守不住国土,他是大齐的罪人。”
赵意纾承认:“他是个慈爱的父亲,却并不是个英明的皇帝,他愧对齐国的百姓,我也一样。”
阿沅道:“所以,看着他们,你格外难受,急欲慷他人之慨?”
赵意纾道:“让你发一丝慈悲心,就这么难吗?”
阿沅冷声道:“我生平之愿,只有发达,发财,从来不想发什么慈悲心,就算你是活菩萨,也感化不了我。”
“你的钱已够你自己花几辈子了。”
“我有一大群人要养。”阿沅长身而起,将帽子拿在手里:“但我从不养废物。”
赵意纾道:“你是在骂我?还是在骂外面的百姓?”
阿沅道:“没有本事的人,都是废物,根本就不配活着!”
乘她走在前面,赵意纾把桌上剩余的食物全包了起来,从饥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再装作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阿沅是否注意到她的举动,不管怎样,她都决定要这么做。
前方的路途很漫长,漫长得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完。
好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她们赶到了一个比较大的城镇,找到了一家最好的客栈。
阿沅对掌柜的道:“我们要一间上房。”
好不容易能在一个像样的地方睡一晚,赵意纾当然想舒服一点,畅意一点,可是她也知道,她怎么想不重要,出钱的人说了才算,因此她也不想多费口舌,只是在回房间的路上,轻飘飘说了一句:“你省钱的法子,也不比赚钱的法子少嘛,你也算是个奇才了。”
从茶亭出来到现在,这是她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错了,我跟你一间房,并不是为了省钱。”阿沅推开了门,让她进去。
她道:“不是为了省钱,难道是因为我们两个关系很亲近?”
阿沅拴上了门,回身道:“无论谁有了十万两黄金,吃饭睡觉,都一定是要守着的。”
客栈很大,很气派,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床上的被褥好像是全新的。
赵意纾觉得很满意,心情也一下子好了很多,阿沅关上门窗,却一点没闲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连一个小小的角落都不放过。
“你在干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我住店的一个习惯,你不用管我。”
赵意纾眸中流露出一丝渴求:“我想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她已经忍耐了好久,都快要疯了。
阿沅点头:“我纵然小气,但这个要求,还是愿意满足你的。”
没过多久,房里就多了个大大的浴桶,浴桶里的水加了兰草和檀香等香料,水气氤氲,芳香四溢。
赵意纾手已抚上衣钮,人却钉子般钉在地上,像是在等着什么,阿沅偏偏很不知趣,仍动也不动坐在圆桌旁,用那向店家借来的红泥小火炉引火烹茶。
“我要沐浴了。”
“请便。”等了片刻,不见她有动静,阿沅抬起头:“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何况我也不是没见过你......”
赵意纾板起脸:“我不习惯,麻烦你出去。”
阿沅果真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赵意纾已穿戴整齐,站在铜镜前发呆。
“你等会儿,我马上就好。”
她明眸流眄,嫩颊欲晕,几缕秀发兀自湿漉漉的贴在额间,如海棠凝露,新荷出水,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微妙的气息。
阿沅目光转向一边:“我不介意,你可以留下来。”
赵意纾道:“十万两黄金,连洗澡时也要守着?”
“正是。”说话之间,她已摘下手套,旁若无人的宽衣解带,黑袍随之从肩头滑落。
赵意纾没由来的脸一红,本能的扭开了头,可是很快,她发现了一个问题,又转过脸去,盯着她看。
阿沅平日的衣着,不是黑色,就是灰色,就算是睡觉时,全身上下也包裹得严严实实。
相处多日,赵意纾此刻才发现,她一双手纤秀柔美,身上的肌肤更是莹白若脂,跟她蜡黄的面孔极不相谐。
难道,难道她曾经出了什么变故,因此相貌被毁?不对,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损伤的痕迹。或者,她使用了易容术?
赵意纾心里疑窦丛生,一直到阿沅沐浴完,还在想着这事,尤其是马上就要跟一个顶着假脸的人同床共枕,越想越是犯怵,缩进床的一角,不知要如何面对她。
阿沅却一点也没有上床的意思,缓步过去,将几张椅子拼在了一起。
“你......你在干嘛?”赵意纾问道。
“准备睡觉。”
“你......睡椅子上?”
“嗯。”阿沅道:“雇主睡床,挺合理的。”
这样一来,赵意纾反而过意不去了,内心交战良久,终是放下了顾虑:“其实,这张床挺大的。”
阿沅手上动作一顿,回过了头。
赵意纾道:“我们又都是女人,睡一起也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