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夏季的傍晚,天色却黑得很快,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天蓝色的校旗也在风中猎猎舞动起来。
“今天是我值日,要晚点再走。”
毕竟一起共事了这么长时间,谢春和自觉两人也算可以说得上几句话的朋友,她想了想,决定回敬一下对方的关心,“当主席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要忙一点?”
仕兰财力雄厚,学生会主席要参与决策的部分很多,大到校庆各项资金支出,小到社团参演节目表,都需要主席签字处理,是个相当忙碌的职位,所以学校有高三生卸任的传统。
“是的,没想到有这么多文件都需要签字。”
少年垂下眼瞳看她,清隽的面孔没什么表情,他的个子很高,身材高挑清瘦,同样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总是更好看一些,有种格外疏冷干净的气质。
“等到明年交给你的副主席就好啦。”
谢春和用手随意地梳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微微侧过头,语气轻缓,“那你呢,还不回去吗?”
散乱的额发称得她的脸庞更加柔软温和,似乎比平时更好接近。
“司机晚点来接。”楚子航平静地移开视线,言简意赅,“我帮你一起吧。”
她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就看见少年走进教室,放好书包,俯身拎起地上的水桶。
“我去打水。”
像是去执行什么重大任务一样,少年拎着水桶,在经过她身侧时淡淡地点头致意。
“……谢谢。”
谢春和注视着他的背影慢半拍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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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云层像是厚重的幕布,淋漓的雨水几乎在瞬息之间就从空中泼洒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抽在了玻璃窗上。
风中夹杂着雨丝,溅在身上的时候有种刺骨的寒意,谢春和正在调整教室里的桌椅,意识到风向会把雨吹进教室后立刻转身去关窗户。
课桌上的试卷被风吹得散成一团,她透过窗户看见少年提着水桶走进来,于是问他有没有带伞。
“没有。”楚子航停顿了一下,弯腰捡起地上的试卷,走过来帮她一起关窗。
“我课桌里还有一把折叠伞,等会儿我们一起,我先送你上车。”她踮脚拧紧上方的窗栓,又提醒他,“你们教室的窗户都关好了吗,要不要回去检查一下?”
“锁门的时候检查过了,都关好了。”
“那就好。”谢春和并不意外,这个少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细心可靠。
教室最后一扇窗户有些老旧,靠上的窗栓似乎生锈卡住了,她用力抵着窗户,另一只手费力地向上摸索着拨动卡扣——后背的风突然被人挡住,她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灼热的体温。
过近的距离让她轻而易举地感知到了单薄肌肤下热气腾腾的□□,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伸出手,衬衫下裸露的小臂像是某种新抽条的植物,优美而充满力量感。温热干燥的掌心也随之覆盖住了她的手背,修长的指节略微用力,卡扣松动,连带着两扇玻璃窗也被推紧。
窗户已经关好,他克制地后退,“明天学生会会再联系校工检修一遍,有些老旧的零件可以润滑或者换新。”
“那就麻烦你啦主席。”
谢春和朝他笑笑,正打算继续调整桌椅,却因为门口灌进来的凉风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前的衣襟已经被雨水打湿。
下一秒面前递过来一件男式校服外套。
她没拒绝,很自然地接过来穿好,“明天洗干净了还你。”
“嗯。”
深灰色的云层里亮起一道白色的枝形闪电,片刻后雷声轰然咋响。楚子航拎起脚上的水桶,把水泼洒在黑板上,顺着流淌的水流用力地用板擦擦去白色的粉笔印记。
忽然他停住了动作,握着板擦的手臂上凸起狰狞的青筋。
同样闷热的夏天,同样是暴雨狂风,连穿着他的外套站在他身边等车来接的女孩都是同一个……这个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到仿佛他将黑板擦到第三遍,就能听见迈巴赫低沉的喇叭声,就好像那个男人还等在那里,只要他一扭头就能看见雪亮的车灯点亮雨幕,坐在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会带着满脸笑意殷勤地冲着他招手。
整整两年过去,他却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脑海里的画面一帧帧闪过,暴雨中飞舞的天蓝色校旗;云层里闪灭的闪电;缩着脑袋的低年级小子裹着外衣跑远;寒风中身侧的女孩发稍逸散着潮湿朦胧的香气;还有那个提着御神刀在暴雨下挥洒鲜血的男人……他一遍遍地回忆,把所有细节都刻进脑子里。
所有人都能忘记,只有他不能。
“靠海的城市总是台风很多,天气变化也很频繁。”
女孩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空灵悠远,那张漂亮的面孔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背后,雪白的脸被雾蓬蓬的长发托着,像朵笼罩着朦胧雨气的山茶花,神色中有种符合这个阴晴不定的潮湿天气的漫不经心。
“……是的。”楚子航回过神来,继续用海绵板擦抹去黑板上的水渍。
“等会儿是你爸爸来接你么?”她撑着脑袋看向窗外发呆,声音轻得像雾里的雨丝,“另一个爸爸,会自己开车来接你的那个。”
楚子航的喉结上下滚动,淡色的唇瓣抿紧,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你还记得他?”
离那个暴风雨之夜好像过去了太久太久,好像没有人记得那个男人,大家不约而同地把他丢弃在记忆的角落,像清理文件那样将他在有限的脑内存里清空了。
从前还有人试图用“楚子航亲爹就是个给人开车的司机”来嘲讽他,可现在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楚子航一直都是这么家庭圆满,一直都背靠富爹美娘,一直都是人生赢家——那个男人存在的所有痕迹似乎都被抹去,连妈妈也迫不及待地将那段失败的感情删除了。
原来还有人记得他么?
“当然。”谢春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被他超过几次车嘛,他开车很酷哦,接我的恭叔一直夸他说想跟他学两手来着。”
“我还记得有次他来接你,也是刮台风下大雨,我没看清车牌号,还上错车了……”
他转过身,放好板擦,视线克制地停留在女孩肩头柔软的长发上,他注意到对方露出回忆的神色,纤长的眼睫低垂,墨绿色的眼瞳似乎也蒙上一层雾气,“之前也经常在校门口碰见你爸爸呢。”
“经常?”
“嗯,学校里开迈巴赫的又不多,我还记得他车牌号,感觉他经常在校门口等你,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开走了,是没等到你吗?”
“嗯……没等到。”
楚子航侧过脸看向窗外,似乎通过女孩简短的话语看见了男人开着那辆迈巴赫像个殷勤又有耐心的司机一样等在校门口,直到看见那辆奔驰S500出现,他又灰溜溜地逃离不见。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男人真的等过自己这么多次。
“谢谢。”他突然开口。
“什么?”谢春和愣了一下。
“没什么,谢谢你告诉我。”楚子航轻声说。
谢谢你记得他。
原来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不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他。
“应该的。”
窗外雨势渐歇,冷色的灯光下女孩的眼睛像是滴落着雨水的新叶,浅浅镀着一层湖光,她轻轻微笑起来,隔着讲台递来两张叠好的纸巾。
楚子航倾身接过,鼻尖再次嗅到她身上幽淡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