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赤井秀一约在一家咖啡店见面。我事先没有来过这家咖啡店,所以不知道要点提拉米苏还是黑森林,最后记起赤井秀一正坐在对面,于是毫不心痛地让服务员都上。
这时候是晚上。东京的好录音室都要预约,带乐团的更是昂贵。我刚和学姐合作完《波西米亚人》的部分唱段,就急匆匆地赶来赴另一个约。
池袋,夜景繁华,一颗一颗的车灯落进光流,好像迫不及待追上前车的小精灵,又似乎是只在地球表面滑动的流星,一颗一颗的究竟是星星还是车灯,我已经分不清。盯着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格外闪亮刺目,在虹膜上留下的痕迹好像烙印刻痕,连闭上眼也清晰可见,不会消失。
赤井秀一还是点冰美式。看到我要牛奶,扬起眉毛。
这是他要发问的预兆。只不过我装作没看见,他竟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冷不丁地偷袭他:“你也该注意一下养生。”
他嘴角翘起,微微一笑:“谢谢。”
……无聊。
我拿起手边还干净的小勺子,挖下一小块。蛋糕的甜度刚好,微微带点苦。我捡起那枚樱桃吃了,记起以前他那能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的吻技我就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好了,你约我出来是想怎样?”
他啜了一口,面不改色:“好久没一起喝咖啡了。”
“确实好久了。”我点点头,赤井秀一眨眨眼,好像要顺杆爬;随后我就飞快地说道:“别这么快就对我露出这种表情。”
“哦。”他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的样子:“Robert还好吗?”
我瞪他。
赤井秀一说:“那应该不错。”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别生气,我就是开个玩笑。”
我深吸一口气:“说起来,你怎么会想到要买房的?”
“朋友建议的。”他漫不经心地吹气,“学经济的,说房价会涨。我刚好有点钱,想想有道理,就买了。”
你这叫有点钱吗。
我一路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毕了业,边上课边在餐厅打工,拿到工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牙,结果回首一看辍学后疑似去打黑工的前男友竟已在曾经梦想萌芽的纽约市买了套房。
明明当时都一穷二白得理直气壮,对方却上岸了。
“蛮好的。”我磨了会儿牙,又吃一口蛋糕。“你也是交到朋友了。”
“是啊。”赤井抬起下巴,松了松衬衫领口,似笑非笑地朝我解开一颗扣子:“人都会变。”
我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咖啡厅里的人极少,一不说话就更显得空阔寂寞,一点点声音都能带来巨浪,无端地叫人紧张。这只是个咖啡厅吗?也可能只是个精英俱乐部的装置之一,我不知道,我不会做推理,也没有FBI那么好的洞察力。赤井秀一大概刚定好地方就转手发来地址,我事先并不知情,也一点也拒绝不了。
我静静观察着路过的男人们,西装马甲领带一应俱全,还有穿齐三件套的英俊外国人。这是一栋在市区并不旁逸斜出的写字楼,只是从三楼开始才是不透出一点隐私的银灰色外墙,底下有一家健身房和一间在拐角做了个L形内透的咖啡店,漂亮而时髦,ins上还有网络潮人在一边打卡一边发攻略,文案:又能偶遇帅哥,又有全东京最漂亮的拉花……
我走在去找厕所的路上,顺着指示绕进建筑深处,心想果然不止咖啡店这么简单,越走越发觉别有洞天,好奇心愈来愈浓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是经纪人Jaikkle:“在做什么?”
“去给秋庭怜子伴奏。”我下意识答了一句,他正要说事,我突然想起口误,立刻纠正道:“不对,是给她的学生伴奏。”
“没关系,是大阪的那个声乐比赛吧?我说呢,怎么人都去日本了。还有几天开始?”
“下周一,也就是三天后。”我停在洗手间的标志前面,靠着墙答。“你那边几点?”
他思索一下,报出一个数字。
“哦,又去墨尔本打高尔夫?”
Jack没有不好意思,直接承认了:“Michael也在。我们聊到你,他说……”那边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大老板的声音,接着Jack就匆匆地说:“让他自己和你讲吧。”
我“嗯”了一声,Michael已经把电话接过来了,他和我很亲切地打招呼:“Hi,anya,你最近好吗?”
这种时候是不能报忧的,犹豫一秒都是对工作的不尊重。我赶紧说:“我很好。Jack说你们在聊天,还聊到了我?”
“别那么紧张,我知道你在日本,是不是很忙?”
这条走廊静默无人,左边的几米外就是一道窄窄的玻璃外墙,我朝身后的墙纸摸去,在上面看到一朵一朵的玫瑰,灰底银纹,一朵一朵地挤在一起开着,并不是盛放,指尖碰到时也有些粗糙。天色很晚了,灯光却不亮。
“也不是很忙吧。”我想了想,这样说道:”周一就要比赛了,周二我就回国,到时就任您差遣。”
“那倒不用这么急。”他爽朗地笑笑,还有空抽出手来握住冰镇过的酒杯,和Jack碰了个杯。”EMI要录新唱片了,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
我忘了这通电话是怎么结束的。从厕所出来后,我低着头搓洗手背,感觉怎么洗都有点洗不干净,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黑色的西装在镜子里倒映出衣角,我头也不抬地就说:“这就急了?“
来人迟迟不语。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愣了一愣,那是个金头发的男人,温柔的紫灰色眼睛,有点羞赧地看着我,手里是一支记号笔:“抱歉,我是不是……”
我立刻把手擦干净:“我才要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是……”
我接上他的英语,便朝外走去边给名为安室透的男人签了个名。
他是我的粉丝,每天下班后都要去健身房——就在下面一层。刚巧碰上我,就去前台借了记号笔,幸好我还在。所以顾不上失礼,就来询问了。
“其实我今天在私人行程啦。”
他立刻表示没关系,只要有签名就很好了。
在洗手间旁边的电梯口分别后,我才回到那张小小圆圆的咖啡桌。
赤井秀一定定地看了我两秒才低头。要不是我很肯定我和安室透站立的地方是个死角,竟真的要开始心虚。
这里的装修风格简约极了,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外面是热闹的晚高峰,社畜脚步虚浮,两边车流如织,简直像走在云端,伸手就可碰到星星。
不知过了几分钟,他蓦地出声:“留下来吃晚饭吗?”
我下意识地说:“好。”然后才有点后悔,记起秋庭怜子邀请我去玩,估计又是她在东京的老相识。其实我也就来过日本两次,一次是悄悄追着赤井来的,另一次就是现在。两次都在东京的羽田机场落地,只是每次被问起都说我从未来过日本,赤井秀一不知道,我又没多少可供信息泄露的朋友——亲近如秋庭怜子,也不知道。
三天前她还和我一起吃日料,我从中学时就受资助来到美国,算是半个美国人,所以尝试芥末的时候端着点小心翼翼的犹豫。她对着海胆和生切的鱼片大快朵颐,好不快活,喝了口清酒,和我开玩笑:“Robert说他被你甩了,失落了好几天。怎么,是这小子不好用吗?”
我用筷子一向笨手笨脚,生鱼片滑溜溜的,在我松懈的瞬间就掉进碗里:“好用,好用。”我对齐筷子尖尖,板前后的厨师刚巧递来两个团好的寿司,“Robert会遇到更合适的女孩。”
“OK,那我拦不住他了。”秋庭怜子仰起脖子,又灌了一口下去,脸颊上飞起一抹动人的红色。
我好奇:“拦不住什么?”
她微醺,看着我笑:“Robert之前就很关注你,大概是喜欢,我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既然被你拒绝过一回,我看他也该清醒一些,学着去讨同龄人的欢心。”
负责调味和送餐的厨师就正站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全程讲的是英语。她这样一说,我就有点明白过来那天车内莫名其妙的氛围是怎么回事了。
我哼笑道:“紧张得把车子都撞了。”
秋庭怜子也笑,雍容华贵的黑发盘在脑后,依旧梳得一丝不苟。她每天都习惯穿裙子,和表演时的礼服裙不同,只是简单的裹身长裙,正红色,Oleg Cassini,都市丽人最喜欢的新品牌。
我穿一套宽松的棕格子西装,等上台就得换成黑色。
这次出门前我挑了很久,最后还是这一身中性风去赴赤井秀一的约。
以不变应万变。
这就是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