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玲十五岁那年暑假,坐在殡仪馆的长椅上,抱着父母的骨灰盒,听着亲戚们的争执声此起彼伏。
那些熟悉的面孔在她面前来来往往,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唯独没人愿意正视她通红的眼睛。
她坐在那,敏锐地看着每个亲戚的表情——谁是真心难过,谁在演戏,谁在盘算她父母的遗产,只要一眼她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懒得说破。
她想起上周父亲还在给她做饭讲题,母亲还在跟她聊《月亮与六便士》的读后感…而此刻,曾经温暖的生活,只剩下怀里这两只冰冷的盒子。
她不哭不闹,泪流干了,嗓子也哑了,懒得思考,甚至觉得自己现在死掉也不错,比去亲戚家来得轻松。
"我叫贺秋霖,”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蹲在她面前,声音低沉而平静。
这个人不是来要钱的——温鲮看到他的瞬间,大脑自动反应,立刻来了兴趣。
他的眉骨上有一道疤,头发短而清爽,一身黑色肃穆沉重,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那么冷硬。"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监护人,收好东西,跟我走。"
温玲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种她说不出的情绪——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某种深深的愧疚和小心翼翼。
这个男人在怕她?他怕什么?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和她父母的死有关系。但此刻,除了跟他走,她别无选择。
至少比自己家那些嘴碎又只想要钱的亲戚,看起来更有安全感,于是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上了车。
她原本考上重点高中,但贺秋霖把她送去了一家私立国际学校,她也无所谓,父母都不在了,连活着都费劲,更不可能在意他对自己的人生安排。
直到开学上课才发现,学校是全英文教学,里面学生有一半是外国人。
她不想学,没动力,但贺秋霖每天都在问她学习情况,导致温玲为了敷衍了事,不得不试着学一点。
父母去世前,她成绩挺好,因为有家人在,总觉得安心舒适,哪怕当时英语不怎么学,也没有影响她的综合成绩,可现在不一样了。
尽管贺秋霖看起来关心他的学习,但他实际上能做的,只是保障她的基础生活,平时上学只管接送,饿了给做饭,缺钱给零花钱,除此之外,他俩就像完全不熟的室友,一周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温玲完全不适应这样的生活,孤零零的面对这个陌生又空荡荡的公寓,加上父母过世后,她本就有些自暴自弃,整个高一,成绩直接□□到倒数。
曾经轻轻松松年纪第一的她,如今完全不适应这种美式的开放式教育,加上英语不好,和老师同学沟通都困难,渐渐被班上的人孤立,上学好比上刑场,她想着干脆不去了吧。
反正没人在乎她的死活,用上学的时间,不如去外面转转来的有意思,然而温玲并不知道去哪儿,一直以来都是好学生的她,对外面的花花世界知之甚少。
最终,她能想到最极致的逃学,就是买杯奶茶,去市里图书馆坐一天,看看小说,看看漫画,去图书馆附近的小吃店吃碗馄饨。
不到一周,贺秋霖不出所料地发现她逃课,二话不说,带了五个十八九岁的混混,在她呆着的图书馆门口等她出来。
温玲看着他和他身后的几个小弟,一个个眯眼瞪着她,不怀好意的样子,又气又害怕,哪有人用暴力逼人上学的!何况她才 15 岁!
但她也怕,被打是小事,她并不想被送回亲戚家。
贺秋霖丝毫不给她说话机会,带人堵住她,几个混混把她围在中间,贺秋霖扯着她的校服袖子说,“这学你必须上,我不管你怎么想,你要是逃学,这五个人会一直跟着你,你去哪儿他们都会把你抓回去上学,捆你绑你,伤了残了,你都要去上学。”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说,“只要你活着,你就得上学。”
也是这个时候,温玲才发现,贺秋霖这个男人,是个大混混,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混□□的,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安全感,被她对□□的偏见,洗的一干二净。
即使害怕,可如今想从他身边跑掉已经晚了,他已经是她法律认证的监护人了。就算跑,能跑去哪儿呢?
那些说天地之大,四海为家的都是什么狗屁文学,她没那个能力跑,也没那个胆子,更没钱,哪怕现在有监护人,依然感觉到一种一无所有的无力和荒凉。
各种情绪混在一起,她又怕又气,忍不住冲他吼起来,“你知道我在学校经历了什么吗?你根本不管我死活!”
她发泄似的,骂他冷血动物,无赖,骂他混蛋,不是人……她能想到的词,几乎都用上了。然而贺秋霖一点反应没有,冷着脸扯住她后衣领,单手提着她书包,连人带包直接塞回车副驾,开车扬长而去。
温玲有点怕贺秋霖,他脖子上纹了一排英文,总是把两侧头发剃得特别短,右边眉毛上有一块伤疤,看起来就很凶。
她心里不服气,坐在副驾上继续骂,“我是青少年,你不能动手打我!不然我报警让警察抓你!贺秋霖你就是个大混蛋……”
他瞥了她一眼,忽然凑过来,温玲猛地一缩,闭上眼睛,一句话也不敢说,他轻飘飘地从她右侧扯出安全带,给她扣上。
“骂完了?”他问。
“啊?”
“骂完了去吃饭。”他边说边把手机递给她,"搜一家你喜欢的餐厅。"
就算温鲮暴怒地骂他,他跟她说话时,依然小心翼翼,反倒像是在讨好她。
她愣了一下,立马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在她面前其实很紧张。
有趣…
温玲看着他,一个想法忽然冒出来——如果她真的选最贵的,他会拒绝吗?
她坏坏地想试试这个男人的底线在哪里。
于是她挑衅地选了全市最贵的牛排馆,我倒要看看,你带不带我去。
贺秋霖眼睛都没眨一下。开车掉头,载着她去吃全市最贵的牛排。
果然如此。
但她毕竟只是个高中生,没进过这么高档的地方,她只是试探地赌气,没想到贺秋霖来真的,她看着牛排馆低调奢华的装修,有些愣神。
贺秋霖很平静地帮她把牛排切好,叫来服务生给她倒上红酒,把东西堆在她面前后,才幽幽地说道,“吃吧。”
“高中生不能喝酒。”温玲提醒他,求救地看向服务生,然而服务生只是冲他们微笑,他们看起来很像一伙的。
他举起她的红酒杯,抿了一口,又放了回去,提醒她,“赶紧吃,吃完把你学校的事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你敢说错一句话,我就把你丢路边。”
温玲担心被丢下的惊恐,让她顾不得试探这男人,气呼呼地瞪着他,咽了咽口水,低头吃饭,吃两口肉,喝一点红酒,再吃两口……酒配肉,还挺好吃
吃到一半,她看着面前的红酒杯,突然觉得好笑。
她本想用这种别扭的方式反抗,却意外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味道。
她一边吃一边想,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来当她的监护人?究竟为什么会是他?
可是除了他,又有谁愿意接纳一个失去父母,情绪不稳定,可能还有点麻烦的青春期少女?
还逼她喝酒!她心里委屈,明明不想喝酒,哪有大人逼未成年高中生喝酒的!但好像又不能反抗……他是□□的,会不会杀了她?或者,干脆不要她了,不要她的话,她连去哪儿都不知道……还有这男人到底什么目的她也不知道。
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最后边吃边流泪。
干脆彻底发疯。
“你根本不关心我的死活,我当初就应该死在殡仪馆,她一边哭一边吃,一边冲他嚷嚷,你还逼我喝酒,我才16岁……呜呜呜呜,我就应该跟我爸妈一起死掉,我不想活了……呜呜呜呜呜”
贺秋霖睁大眼睛望着她,看着桌上的酒,恍然大悟,连忙说道,“我没说你非要喝啊!我让你吃饭,你不想喝就不要喝。”
他有些头大。
“呜呜呜……你、你把酒杯丢在我面前!你还说不喝就把我丢了……呜呜呜呜。”温玲抽泣着,抹着眼泪。
贺秋霖看着她,叹了口气解释道,“玲,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好好跟我说学校的事,吃完就自己走回家。”
“走回家?!这么远……我才上高一啊!大晚上走夜路,会被人抓走卖掉的你知道吗!呜呜呜呜……你不想要我就直说!我不跟你住就是了!我去睡图书馆……呜呜呜呜。”
贺秋霖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从这里到家,走路只要十分钟……他根本不会安慰小女孩,她怎么动不动就哭。
温玲透过眼泪偷偷观察他,看他想安慰自己,但不知道怎么开口,见他想离她远点,但又忍不住想靠近关心,这个看起来凶巴巴的男人,似乎也有柔弱的时候。
…有趣。
最终,闹完了,温玲收起眼泪,吃完了一整盘牛排,外加一份提拉米苏,半杯红酒,一个果盘,还有一份贴着金箔的抹茶冰淇淋。
贺秋霖也在她吃饱喝足之后,和她沟通她最近学业的问题。
对温玲来说,这不是什么沟通协商,贺秋霖说她必须上学,只能硬着头皮去学校。
还能怎么办呢?不去就会被混混追着赶去上学,去了会被同学孤立无视,横竖都是地狱,哪条路都一样。
贺秋霖本意希望她学有所成,他太清楚学习能改变命运这句话的分量了,所以哪怕是逼迫,也要让她继续上学。
吃牛排之后第三天,贺秋霖拿着一堆英文课程的介绍丢给她,让她选自己想要去补习班。
她研究了一下,最终很不情愿地选了托福,两个月地狱式训练营,集中强化英语。
“我不喜欢这么高频的上课。”她有时偷偷跟他抱怨。
他只是说,“你上完这两个月就好了,去上课吧。”
她也只能咬着牙忍一忍。
除此之外,他们的交流少得可怜,贺秋霖每日按时接送,饿了做饭,渴了给水,缺钱给钱,中间她过了个生日,他手下小弟们(包括那五个盯着她上下学的混混们),给她送来一个好利来蛋糕。
大家写了一张贺卡,祝她生日快乐。
此时正好是她父母去世一周年,贺秋霖带她去扫墓,她看着墓地里父母的照片,心情悲痛。
父母在世的时候,每年生日都是她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如今她的世界好像塌了,而身边这个男人,她真心感觉他撑不起来。
“你有什么话要对你爸妈说的,我可以回避。”贺秋霖看她沉默,以为她沉浸在父母去世的悲伤中。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没法为我撑起一片天。”她幽幽地叹气,抬头看向他。
“不过我也没法依靠你。”她擦了擦眼泪,努力笑着看向他说,“你别担心,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的。”
贺秋霖哑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温玲往他身边靠近了一点,轻轻拉住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说,“没关系的,你撑一半天,我努努力,给你撑起另一半就是了。”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颤,扭头瞪着她,心中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那一刻他只觉得愧疚的喘不过气。
那晚躺在床上,温玲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掌控感。
她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表面强硬的男人,在她面前竟然如此小心翼翼。
如果她哭,他会慌。
如果她要求什么,他不会拒绝。
这很有趣。
也许,她并不是完全无力的那一个。
可惜,她没有时间验证自己的想法,接下来的暑假,她经常一连几天也看不到贺秋霖。
他总是神神秘秘,看起来凶神恶煞,和她保持着一个刚好谁也见不到谁的距离,这也给了温玲很多学习的时间,一整个暑假,她终于把自己的英语提高到了上课能听懂的水平。
除了学英语,因为没有朋友,也不想一个人在家呆着,剩下的时间里,温玲开始尝试各种兴趣活动,骑马、跳舞、射箭、跳伞、画画、网球…只要她喜欢,贺秋霖一定会送她去。
有时她也会纳闷,这男人的钱难道真的是大风刮来的?为什么她每一个兴趣爱好,他都能来者不拒,全力支持?不论价格?
直到温玲说不想学,她才知道这一切好说话的背后,究竟有什么在等她。
贺秋霖的要求很简单,但也很丧心病狂,既然你学了,就要学出成绩来,他要看见奖状和证书。
哈?这只是兴趣爱好!他竟然指望她用兴趣爱好去考证?!
温玲被他这种老土观念气得不轻,但寄人篱下,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目前生活依附于他,他还是个软硬不吃的□□,她除了硬着头皮学,还能怎样?
她只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学。
最终因为想玩陶瓷而考了陶艺师;想去玩跳伞,考了跳伞证;想试试跳舞,参加了国际比赛拿了亚洲地区的青年组冠军。
在贺秋霖这种惨无人道的胜负观和教育观下,她还考了日语、法语、英语的各类语言证书、参加了射箭比赛拿了奖项、参加绘画大赛拿了冠军……家里一堆没用的废纸和奖杯堆在那。
幸好,这些比赛和对温玲来说并不难,她会精明地挑选一个竞争力不大的去参加,只要能让贺秋霖看到奖状,他并不在乎是什么级别的奖项。
难应付的,是那些贺秋霖懂的东西,比如做饭,她只是想要试试炒菜,结果贺秋霖直接给她报了厨师培训项目;又因为想要自己试着做提拉米苏,被贺秋霖送去上甜品师培训,她真的不理解,为什么贺秋霖对她考证如此执着。
要做,就做到极致。他是这么说的。
温玲相信,这么下去,他迟早有一天会要求她考一个睡觉资格证给他。
还好,她聪明学东西非常快,会快速抓住问题本质,所以能靠着找方法论获得不错的结果。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而学习能让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短暂地和现实世界分离,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和,这个过程变得越来越轻松自如,游刃有余。
尽管骂骂咧咧,尽管很不爽,但不能否认,每一张证书、每一个奖杯背后的努力和挣扎,都是她在失去亲人中重新找到自我的印记。
也是这个暑假,她的世界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贺秋霖用他称不上教育的教育方式,教会了她一件事:人活着,就要活到极致。
学习,是她疗愈的过程,是她逃离父母去世现实的桃花源,练跳伞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