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照十三岁离乡为质,已经不太记得回家的路了。
如果问起易照对苗疆大漠的印象,其中有一点是夜半大漠的星星,另一点就是那个中原女人。
听别人说,那个女人是临国战败时送到苗疆来求和的公主;
也有人说,她不过是个出身低贱不识好歹的疯子;
还有一些老婆子私下窃窃时传言说,她是易照的娘…
不过这些流言在传到父皇那里时都会被掐灭,传流言者都被割掉了舌头送去牛栏。父皇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女人。
易照从小便没有母亲,虽然他时时会想自己的母亲究竟是谁,但他一定不相信那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女人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是高高在上的七王子,她不过是一个贱婢。
那个女人被锁在牛圈里,脚上拖着长长的黑色锁链。
父皇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那个牛圈。
但,易照曾偷偷去看过一次,也是那一次,易照相信那个女人是个公主。
他去的时候,看见有个下人端了一桶馊臭的糊糊放在那个女人的面前,对她说了一句易照听不懂的方言,易照猜那是中原话。
那女人都饿成皮包骨了,却始终闭眼不去看那桶东西。
下人也许是被她那副高傲的样子给激怒了,嘴里叽里咕噜骂了一堆易照听不懂的话,然后将那桶馊物全倒在了女人头上。
女人死命呛了两口,终于睁开了眼,扬起下巴死死盯着那个下人————
易照永远记得那双眼,亮得令人发怵。
易照觉得大漠神话里的沙漠之星大概也只有那么亮。
易照不敢相信,那明亮双眸中赤裸裸的嫌恶的倔强和孤高会出现在一个衣着破烂,浑身散发着馊臭,连饭也吃不上,活得牛马不如的女人身上。
所以易照猜,这个女人之前一定是个公主。
不知怎的,那个下人好像发现了他。
他的周围亮起大片火把的光,铺天盖地的喧哗将他淹没,易照眼前的东西似乎模糊了,他脑子里只剩下惊惧,他似乎撞破了什么苦苦隐藏的阴谋,忍不住想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向哪里跑,是回家吗?可是他的妈妈在哪里?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脚却一刻不停地往前跑。
跑跑跑…直到鞋底被沙漠荆棘刺穿,他的脚掌血肉淋漓。
他已经感受不到痛了。
跑了多久?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不想活了。
他倒在了沙漠中央。
周围风沙滚腾,而他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双温柔的手掌。
那双手将他轻轻抱起,他觉得心安无比;
那双手抚过他背脊间清瘦的骨头,他会战栗到颤抖。
以及那双手的主人,萦绕在他耳边的温糯声音,咿咿呀呀哼着歌。
“你归呀,你归呀,娘亲不在泪汪汪…
你归呀,你归呀,过来过去路长长…”
易照想用手去摸一摸那人的脸,却发现她生着一双明亮如沙漠之星的眼睛。
…
醒来的时候,易照看见梦里那个人就坐在他的床前——是那个中原女人,不过她换了一身苗疆服饰,银色的羽毛耳坠子和抬手间垂落在袖侧的银作流苏手镯,“叮叮当当”发出碰撞的清脆声响,像大漠中心潺潺流淌的那弘清泉。
有人对他说,现在那个女人来照顾他。
那段日子一定是易照这辈子最开心自在的时候。
那个女人是个哑巴,她会在夜半偷偷出帐子,坐在石阶上看星星,然后咿咿呀呀哼一些易照觉得悲伤的曲子。
易照会陪她一起,听她哼歌,抬头看一闪一闪的星。
每次易照回头看她时,都会看见那个女人明亮的眼睛里正汩汩冒出泪水。
她不是个麻木的女人,易照想。
后来,父皇来看他们的次数肉眼可见的变多了,比以往加起来的所有时间都多。
易照觉得很高兴,可是那个女人却会在看见父皇时哭个不停,哭得无声,但是眼神却饱含幽怨憎恶,似乎比任何高声的咒骂都更恶毒。
父皇看到她那副样子,就会叹一口气,然后牵起易照小小的手走出帐子,独留女人一个人。
易照从那之后开始跟着父皇学习骑射,学习药蛊。
女人递给易照一根玉箫,给了他一个谱子,易照也学会了吹箫。
易照的眼睛一天亮似一天,女人眼里的光却渐渐黯淡。
有一次父皇从女人的帐子里出来后,女人呆呆坐在床头,没哭,眼神却木的没有一点涟漪。
易照看出来她心里肯定很难受,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得到了父皇的爱,却这么悲伤。
他还是想安慰她。
于是他那天晚上偷偷带女人出去骑马飞驰。
星星落在前头,溅入尘沙,马匹在后面飞也似的追。
易照笑着对女人说,这马是父皇赏给他的,叫流星。
女人哭了。
那天晚上,女人抱着易照,轻轻抚过易照额前的碎发,一下一下拍着易照的背脊,咿咿呀呀哼着歌,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易照从来没这么安心地躺在一个人怀里睡着了。
可是他那夜却做了个噩梦。
梦里那个女人望向易照的眼神冷的刺骨,举起剪子就将易照单薄的胸膛捅了个对穿。
易照用一种近乎迷惑和痛心的眼神盯着她,她却不为所动,转手将剪子送入了自己的心脏。
梦里易照拼命冲上前去捂住女人心口的窟窿,血却怎么也止不住,擦不尽。
梦里,女人将他一把推开,说了一句:“回家吧,阿七。”
惊醒后,易照抚着自己的胸膛,庆幸这场悲剧不过是梦一场。
他想和女人说,却发现枕边早就没有人了,他只摸到了一把冰凉的剪刀。
他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到处寻找女人的踪迹,却怎么也找不到,直到他看到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两个下人抬着一个卷起的草席匆匆而过。
易照不顾一切的冲过去将草席掀开,赫然出现了女人那张苍白的脸。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睁得大大的,望向南方的天空,里面盛着他第一次见她时看见的那股倔强。
他疯一样抱着女人的尸体大哭,他摸到了女人背脊上凸起的疤痕,他觉得好绝望。
后来他哭得眼睛都看不太清了,也不记得是什么将他和女人的尸体分开。
他只记得,父皇命人在沙漠间点燃了一把火,将女人的尸体烧成了灰烬。
最后一丝星火落入沙漠,女人的一切,到最后只剩下一捧灰,被风沙卷走。
那天之后,大漠下了一场大雨,三天三夜,雷声滚滚,绵绵不绝。
易照猜,那大概是她的家乡,给她送别的最后一场雨。
只是这场雨来得太迟,只盼她在黄沙白骨间回一次头,就能望见。
易照后来翻了她的东西——其实只有一个匣子。
那个匣子是木质的,里面藏着笔墨纸砚,纸张卷卷,上面字体隽美,行云流水,是易照看不懂的中原文字。
但易照记得那一笔一划,犹如刀刻,她的血泪,他记得清清楚楚。
易照十三岁后去往中原为质,他才知,纸上写着:
“我想杀了他,再杀了自己。”
“你归呀,你归呀,娘亲不在泪汪汪。”
“南回望,故人长绝,难回望。”
匣子里还有一副水墨画,画上女人中原服饰,笑得眼眸亮亮,她的身后是江南柳,烟雨楼。
那是她的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