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济渡物语 > 雪与雪之灵-壹
    琉已经习惯这样,坐在拜殿外侧的房梁上朝参道望。从鸟居处向下延伸的远远的参道两侧栽种着伊吕波枫树,信徒们源源不断地从参道的左右两侧越过鸟居,向拜殿涌来。

    现在正是冬天。同一地枫叶与积雪合二为一的鸟居下走进个小人儿。每周末,这小人儿就会出现,约莫八九岁,常穿黑色羽织,夏天时穿宝蓝色或月白色,转身时便能看见背后的精密的家纹。人们已经习惯了安比神社房梁上的小小的巫女。如同是狛犬似的,神社门前的狛犬虽然时常清洗,还是能看见细小的擦痕和青苔或爬墙虎驻扎过的痕迹,并不如小巫女鲜活。有时也站在鸟居旁,身体倚靠狛犬,向参拜者分法神社的祈福签或免费小点之类,然而总是戴着狐狸面具,更不知道这位小巫女的姓名,因此只说是小巫女;再问其他大巫女,又说这位小巫女早已归于崇德天皇膝下,算半个神使,因此并不好打听姓名。倘若今日参拜不见,总以为还没来过。

    名叫悟的小人儿把身体靠过来,从正下方的位置抬头望。只能看见狐狸面具直勾勾地面对着他,分辨不出其后一双眼睛的动向,可总之是面对着,不会跑到别处去,猜测的范围便限制在口、眼、鼻之中。悟问琉如何从房梁上下来。

    房梁后有一处木质爬梯,存放已久,个中被蛀虫侵扰,只能允许一个未成年的女童通过。琉从房梁边缘站起,随后拍拍膝盖,一手挽着袖口一手做出招手的动作,一扭头,很快消失了。悟听见从房梁后方传来一阵踢踏的响动。

    他等待着:有一种即将面对什么的预料。他熟悉她的面孔。这熟悉并非是因数次见面而产生的相熟,而以一种回忆的形式在脑海中铺张开来,虽没见过面孔,但已经知道面具下或可能有一张怎样的脸。他所谓的熟悉面孔像个梦似的跳跃在他和暂时消失的她之间。父亲这时已从拜殿内返回,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回家了。他没有问父亲大人是否在殿中看见那个小巫女,只是把眼神向拜殿深处张望,在长长的走廊边缘洒着一排积雪,看不见孩子的影子。而在他等待的期间,始终能听见脚步与榻榻米的细弱的碰撞声。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听觉显著地拔高,同时又催生起内心一种纷乱的思想:他还没问过她叫做什么呢。小巫女只能是个代号。

    父亲催促起来,他不能再等,计划着问一问大巫女这位小巫女的作息。大巫女正忙于扫雪,他看见大巫女的长发顺着緋袴一下下地游荡,像黑尾金鱼。他把父亲叫做“大人”。他们总有一套令孩子尊重长辈、长辈孝顺祖先的口头的模式,也许他应该把小巫女也叫做“大人”,之于他的身份而言才体贴、顺从,好令他显得没那么以下犯上。这时的他已经深知巫女是神的使者,又知道在某些神话故事里,巫女就是神的妻子。小巫女年纪轻轻已经背负起为神看清前路或与神做妻的重任,但他觉得她未必会专心致志为神明做事,或是一心一意做神妻,他猜测到她的一些可能性,在这个雪的日子里充满银白色的幻想。

    琉从另一侧的小路来到拜殿正前方,悟已经从这里离开。扫雪的大巫女问:你认识他呀?琉回答道:很面熟。

    大巫女说:“这是五条家的小公子。”随后抓着巨大的扫把来扫琉脚下的地面,“你挪挪地方,到殿里去吧。”

    那里光洁一新,只有化掉的雪渗入石缝。琉伸出双手扶住扫把的一端,跟随巫女雪子的动作一起运动。感受着粗糙的扫把尾端在手心中瘙痒,雪子将新雪扫成水,后又拨入参道两侧的树林里,树上已经没有枫叶了。在一片挣扎着的树枝中依稀可见两只鸟窝,雪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干玉米粒,轻轻塞入琉的手心,“帮我喂喂吧。”这样拜托式的语气,才能将琉哄去做点儿什么。琉拿着玉米粒跑开了,站在巨大的枫树下学鸟叫,的确有两分鸟的模样。持续约莫五分钟,没有小鸟被呼唤而来,雪子说恐怕是天太冷,舍弃了鸟窝搬到别处去了,终于肯停下扫雪的动作,将扫把靠在一旁,再去拉琉的小手,感到琉的手攥成剑玉小球似的形状。一定是生了气,不打算给大巫女们好脸色,这时撇着嘴一言不发,只等雪子轻轻捏她的小手。

    从正门的拜殿后有一条小而隐蔽的石板路,这是通往神社住处的捷径。巫女们如今已将住址搬出神社,并不如从前巫女做得深刻。神社后的小庭院为雪子祖先的私人住处,院前种矮小的日本红枫,只能长到琉这么高,内里建造传统的日本民居。

    琉踢下木屐走入小屋,雪子跟在身后,将一半身体探入房中,轻声说:去吃大福呀。琉将木屐摆在鞋架最下方,问雪子要去做什么,雪子笑眯眯的,向琉摆摆手,琉轻轻点头,提着緋袴向二楼走去。从卧室窗户外听见雪子离开的声音,于是窗户推开一条小缝悄悄偷窥,屋外又开始下雪了。雪子踩过的路上留下一小串带着点儿雪色的脚印,那脚印过后便被愈来愈大的雪花给覆盖,琉猜测雪子是要返回去扫雪的。神社里还留有一些参拜者,又要提醒他们趁早离开,雪子的身影已消失在小道外,琉彻底推开窗户,把脑袋极力向外望:树梢上有两只浑圆的麻雀,原来已经完成的迁徙已落在她的身上。

    她招招手,这时卸下狐狸面具,认为让动物看见真面目还不算一种罪过,凭靠这种天生的亲和,麻雀从枝头来到窗头,她从橱柜里拿出对折的半包薯片,隔着纸袋碾碎后将一小部分倒在白纸上,又担心麻雀受冷,于是轻巧地关闭窗户,两只麻雀一左一右地进食,她就趴在桌边仔细地观察。很快发现这是一公一母,这发现却不是依靠任何生物的知识——仅凭心灵的直觉。由此来看,她的确拥有比旁人更为宝贵的神性。

    她想它们留在这里睡觉,可不保准雪子会不会在发现后教育她,对她说什么自由或尊重一类;想到她从前在庭院里收养的流浪猫,某天扑杀了一只小鸟,她倍感吃惊,为猫的天性感到由衷的痛苦。她已经从纪录片上得到过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但从没想过要亲自面对,那天她哭着对雪子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对流浪猫好,结果雪子没有安慰,反倒严肃批评了她的自私与不负责。那只猫常常在神社中出现,有一年替神社治理老鼠的隐患,因此算作神社的半个恩人。它能在这里长到八岁,证明崇德天皇肯接纳、认可它的身份,也准许它去做真正的野猫。它杀死老鼠时你为什么没为老鼠感到忧愁呢?她回答雪子因为老鼠是害虫。在那时,她为小动物错误的分级为她换来一整天的禁闭,但她还是把这种有害和善良的道理深深刻在心里,同时由衷地害怕雪子再次对她施加点儿什么。她尊敬雪子,也爱戴她、依赖她,她弥补了她一部分从未获得的母爱。然而担忧的情绪泛上来怎么也遮不下去,于是从抽屉中拿出私藏的漫画书,趴在榻榻米上缓慢阅读。

    从漫画中看到一张形似是那男孩儿的脸,忽然有一种叛逆的冲动。她猛地坐起,两只麻雀从薯片碎旁弹开,她快速为它们推开窗,又跑下楼梯去穿木屐,一鼓作气地推开障子门,环顾四周,没有人来过或即将到来的痕迹。她深吸一气——很好,从那小道处返回神社内,又从另一支雪子并不知道的小路靠近拜殿,这时还能听见雪子同他人雾蒙蒙的交谈声。

    游客们已经走光了。雪子独有的脚步声从拜殿外踢踏着响起,她侧身躲入屋檐的阴影里,又知道拜殿没有上锁的习惯,于是,等到雪子要绕向这边时,就脱掉木屐赤脚踩在雪面上,轻而快速地向拜殿内移动,再从拜殿的小窗格内窥视着雪子向参道下前进,直至听不见任何脚步声时,她再从殿内现身。这个时间,雪子是出去采买,总要花费两个小时,因此,仍有一些允许等待他人的时间。她对自己心里那莫名的期待怀有无比的希望。

    是她从崇德天皇身上窃取的预知的本领,但那本领无法自主发动,多半时间只是个噱头——她说不好自己会不会预知,总之,她的确把他给等来了。那预料是不错的。那个银色头发的小人儿在雪子归来之前踩上了参道,而她只觉得等不及,有一股坡口而出的欲望催动她的身体,令她把自己也送去参道上。所以才说命运是一种使人癫狂不知所措的东西,她见到他的第一刻就知道有什么正在心底深处发芽,她说不上来也没法儿分明,只知道填充在他俩之间的空气组成了一片万籁俱静,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这是她摘下面具时一同发出的声音。

    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