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济渡物语 > 雪与雪之灵-伍
    她没有回到雪子的小屋去。住在神殿里,在崇德天皇的俯视下日复一日地做同样一个梦。白天时清醒一些,到了夜里便再度发起烧来。雪子刚刚用凉水浸泡过的毛巾正搭在额头,这时从梦中醒来,两侧烛火明晃晃地映照天花板,在那之上,依稀辨认出被火光反射到虚假的崇德天皇雕塑的影子。

    雪见祭结束得仍然圆满,她年纪还小,人们只认为是个寻常的失误。对于小孩子,总不好一味苛求,且她第一次跳神楽舞,总有无法照顾到的地方。悟将她从即将碎裂的冰面上救下,人们便说这是个好小孩儿!这样紧急还能掌握救人的时机,反倒互相询问起悟的家庭。

    说起这个,琉在恍惚中想到,五条家的人从不在热闹的人群中出现。即便参拜也只挑选即将闭社的时间,她问过雪子:怎么没人说起过五条家呢?他家是大氏族,总该在东京的土地上有个一席之地呀。

    雪子什么也没告诉她。她只能靠自己猜测,也许是他家做着不能轻言的工作,也许是传统的日本□□,这样,太过注重家族礼仪的事情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现代社会中,穿短袖长裤或连衣裙的参拜者几乎占据全部,少数人在重要节日穿完整和服,为数不多着整套服饰或干脆将其当做常服的——她想不到除了这个答案的其他可能。

    原本她想亲自问问看,现在失去了移动的能力,只能哀哀地望向殿内的天花板。崇德天皇的影子笼罩着她。在小潭上看见的一切如今变成梦魇,无时无刻地缠绕着。雪子就睡在她的身旁。

    在清晨时、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逐渐听到雪子喃喃的梦呓。在雪子的梦话里,琉捕捉到诸如“火”“好烫”“快逃”之类的字眼,再去观察雪子的表情,整张脸向鼻梁中的一个点聚集,眉毛像两根旧了的鞋带,不断朝眉心扭曲。她尝试叫醒雪子,轻摇后无果,又想到有这么一种说法,说强硬地唤醒正在梦游或梦话的人,便有可能导致对方陷入精神错乱或比那更严重的精神类疾病。她不敢摇了,只能将身体整个儿贴在雪子的上半身,同时不断抚摸雪子的脸颊和头顶,宽慰她这里无事发生,没有火灾也没有坏人,这里是崇德天皇的拜殿呀!

    至多半个小时,雪子会从噩梦中脱身,这时琉会询问雪子到底做了怎样的梦,雪子大喘着气,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她只能给琉描述梦见的场景,感受不太好,每晚每晚都在做同一个梦。琉试探地询问:是一个有着大火、火灾里的建筑的梦吗?雪子惊愕的眼神立刻递到琉身上,只是长久地看了看,没有把梦境的话题持续下去。

    在她戳穿雪子梦境之后,雪子着手准备每晚睡前的净神仪式。仪式的确起到了一些效果,雪子不再做噩梦,对琉而言效果却微乎其微。她还是做着有关那日的噩梦,但无法从噩梦中获得有效的因素,进而变成一段不断重复、但其令人惊恐的作用已经聊胜于无的梦。

    雪子住回住所,决定将琉一同带回。她认为还是在房间里睡觉对病情有好处,神殿里的地板实在太凉,早晨人们要来参拜,她们不得不提前一段时间将被褥收到角落;她们也尝试过让琉住回小屋,那晚便烧到罕见的三十九度五。在恍惚的发烧热里,琉似乎看见了高大的银发的人影。他对她微笑,她则意外地从他的身上感到温暖的情绪,那时她忽然坐起身体,说着“我见到了神明”“我要和他一起去”,随后踉跄着前进,在即将走出卧室障子门时,因震惊而停在原地的雪子终于回过神来,用尽力气抱住她的身体,以防她真的走出推门再从楼梯上滚下去……她们都认为是被某种不好的东西给俯身了。于是再次搬回殿内,症状便有所减轻。

    可是,倘若真如他们猜测的一样,这是个令人神魂颠倒的、一次影响两人的坏东西,那么该有多么强大的力气才能闯进崇德天皇的神殿?这曾经作为强大怨灵的神明,在遇见挑战权威与地位的另一个怨灵时,难道不会愤怒地将其粉碎后令之永世不得超生,怎么会让它来附身他座下的巫女?

    她们一下陷入到惊忧的恐慌里。琉认为雪子的梦魇症正是因为和她依靠得太近,于是几番劝阻才令雪子回到小屋。夜晚一来,琉就点燃满堂烛火,按理来说,她应该为了黑暗和小小的晃动的光明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却没有真正袭来,想到雪子的身体已经向健康好转,反倒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不能再整日躺在床上,她决定白天时散步、做简单的浇花和洒扫,如此才能令身体迎来好转。早晨时,她尽可能快地穿好緋袴,收拾床褥后走出拜殿,准备照看参道旁的福寿草。去到那儿的时候,看见悟正在抚弄福寿草的叶片。

    “从前没在这个时间见过你呀。”

    琉走到福寿草的另一侧,手中提一只浅色水壶。悟听见声音便立刻直起身体,眼神里快速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消散开来,变成喜悦的神情:“一直没有看见你。”

    “你一直在找我?”琉问。

    “嗯。”悟轻轻点头,眼神来到琉的水壶,“身体不舒服?”

    “算是吧?”琉露出轻快的笑脸,将水壶举向福寿草的头顶,“我要浇花,稍微挪挪吧。”

    悟后退一步,为琉和水壶留出一小段空隙,紧接着问:“病了很久,不是一般的病。”

    水流洒向花朵们的顶端,琉向另一侧缓慢移动,“这种事情不好说呀。”

    “不可以说吗?”

    “不是那样。”

    “如果不愿意告诉我……”

    “不是不愿意。感觉……不知道从何说起。”

    在另一端最末尾的福寿草前站定,琉挽了挽发髻,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她坚信自己的隐瞒可以骗过专程来看望她的五条悟,可她小瞧了五条悟的决心,一整个上午他都跟在她的身后,说些在学校里和社会上遇见的有趣的事情。她时不时回给他几个笑声,起先是附和他的话,后来竟然真从他告诉她的趣事里得到一些向往。

    她没有上学的机会,在未来也绝无成为学士的可能。然而并不代表她丝毫不做任何的学习,雪子会请些朋友来为她做学科的基础教育。她已经学过数学和国文,但不接触英语,因那是纯粹的外来物。最重要的是对历史的学习。唯有在历史教学上雪子为家庭教师支付了报酬,据说曾经是某所大学的历史教授,同时了解日本神话知识,每日里,除了巫女的日常生活,她还有一些功课要做。

    因此绝不能说她的生活轻松,近段时间持续的大病让她暂停了学习和功课,白天里还是要做巫女。

    中午时,本想留下悟一起吃午饭,悟罕见地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是逃课来的。

    啊……一个逃课的坏学生。特别是为了见到她而逃课的坏学生。那时她还没有反应,只告诉悟要他快点回到学校去,吃过午饭后才有所察觉:为了见到她,难道他每天都像这样逃上半天的课在神社里蹲守?

    ……不敢想象。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做到这个地步,或者说她到底如何值得他做到这个地步。即使现下已经相熟,但到底还是萍水相逢。她问雪子,五条家的男孩子每天早晨都来吗?雪子回答,自从你生病,每天都来。

    她低下头开始思考要如何回报他。身体逐渐好转,看起来并非是什么厄运缠身,也许只是一下受到太大的惊吓才导致连续高烧,她的舌头已经能尝出点儿饭菜的味道了。今天的午饭是烤秋刀鱼和拌豆腐。

    雪子用手肘碰琉的上臂:他喜欢你。琉怔然,一股难言的情绪在心底里打转,她不知道怎么说,但脸似是有点发烫。

    雪子知道琉向来含蓄,见她没回答只是咯咯地笑,捏了捏她的小脸,随后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重新投入到下午的工作中。

    到了晚上,琉依旧住在拜殿,回去小屋前,雪子交给琉一枚护身符。她将它收好盖在胸口的位置,一钻进被褥里,困意便如潮水一般从脚尖蔓延至头顶。她全然不觉得寒冷,还以为是满殿烛火的功劳,抑或是神社里流浪的小猫吧。它偶尔会钻入拜殿睡觉。今夜里迎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她有一些感觉,但是朦胧的困倦让她睁不开眼,只能感到门开了又关了,某人轻手轻脚地走入殿内,随后跪坐在她的身旁,停顿一会儿,一只温暖的手覆盖上她的额头。

    她还是有些低烧,但比前些天里好得多。像不会感到寒冷一样,她更没感到对这个人的任何惧怕与怀疑。一瞬间里,忽然想到在高烧中看见的银发之人的景象,眼下,从这个人的身上得到了同样温暖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