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哭。
不是呼啸,不是呜咽,是无数细碎、凄厉、绝望的悲鸣,被无形的手撕扯成亿万片,塞满了风翎的耳朵,灌满了她的头颅,日夜不休。它们来自遥远战场的血腥泥沼,来自荒冢野坟的枯骨低语,来自溺毙者沉入深潭前最后一口呛水的嘶鸣,来自这世间一切非命而亡、怨气不散的角落。这些声音,只有风翎能听见。这被风语者世家奉为神赐的“聆风之耳”,于她,是永无止境的炼狱。
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壁角落,双臂死死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单薄的身体筛糠般抖着。没有窗,没有光,只有头顶极高处一个拳头大小的气孔,漏下几缕微弱的、带着尘埃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这座圆形石塔内部令人窒息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石头的阴冷、陈年灰尘的味道,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气——那是她自己咬破嘴唇流下的血,日复一日,干涸了又渗出。
塔壁厚重无比,隔绝了外界绝大部分声响,却唯独无法隔绝风带来的“秘密”。那些亡魂的哀泣,穿透了坚实的岩石,如同附骨之疽,直接在她颅骨内响起。
“痛…好痛…火…烧起来了…”一个妇人凄厉的尖叫在左耳炸开。
“我的孩子…还我孩子…”一个男人破碎的呜咽在右耳萦绕。
“为什么…为什么杀我…”无数重叠的质问、诅咒、不甘的嘶吼汇聚成汹涌的潮汐,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志。
“啊——!”风翎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惨叫,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几缕汗湿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虚空,仿佛那里有无数张痛苦扭曲的脸在向她扑来。她用力捂住耳朵,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可那声音来自灵魂深处,捂不住,挡不掉。
“安静…求求你们…安静一会儿…”她像濒死的小兽般呜咽着,声音嘶哑干裂。
塔底沉重的石门,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被缓缓推开。一道狭长的、昏黄的光带投了进来,驱散了门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缓缓步入石塔。他穿着一尘不染的月白长袍,袍袖和领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风纹,面容儒雅,目光沉静,正是风语者一族的族长,风无涯。
他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守卫,停在门口阴影里。
风无涯的目光落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少女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换上一种悲悯而威严的神情。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稳,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发出清晰的回响。他在风翎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风翎,”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信服的磁性,“又在抗拒风神的恩赐了?”
风翎的身体猛地一颤,把头埋得更深,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是要将自己缩进石头里。
风无涯蹲下身,伸出手,带着薄茧的、保养得宜的食指,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轻轻拂过风翎因痛苦而紧绷的耳廓。那指尖带着一丝暖意,与石塔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却让风翎如同被毒蛇舔舐,猛地瑟缩了一下。
“傻孩子,”风无涯叹息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长者般的无奈与包容,“聆听风语,洞悉天机,这是风神赐予我族的至高恩典,更是你独一无二的宿命。旁人求之不得,你为何总是视若洪水猛兽?”
风翎的身体僵住,埋在膝盖里的脸微微侧开一点,露出小半只赤红的眼睛,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一丝被深埋的、微弱的愤怒。
“那些…不是天机…”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是…是死人的哭嚎…是诅咒…是…”
“是警示!”风无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风翎的话。他收回手,站起身,月白的长袍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是风神借亡者之口,向我族揭示未来的灾厄!你听见战场亡魂的悲鸣,我们便知战火将起,早做防备;你听见疫病垂死者的哀叹,我们便知瘟疫将临,迁徙避祸!若非你聆风之耳,我风语者一族,何以在这乱世之中,偏安一隅,绵延千年?”
他张开双臂,宽大的袍袖如同展开的羽翼,声音充满了宏大而虚幻的使命感:“风翎,你的痛苦,是伟大的牺牲!你所承受的每一分煎熬,都在为整个家族的存续铺路!这份恩赐,是荣耀,亦是你的责任!”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风翎身上,变得柔和而充满期许,“再忍耐些。下一次风暴来临前,家族仍需你的聆听,为我们指引安全的航向。”
风翎的身体不再颤抖,只是更紧地蜷缩着,像一块失去所有温度的石头。那微弱的愤怒熄灭了,只剩下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麻木。牺牲?荣耀?责任?这些宏大的词藻,压在她耳中无数亡魂的哀泣之上,显得如此空洞而残忍。她不再试图反驳,只是更深地将自己埋入那片冰冷的黑暗。族长的话,如同沉重的枷锁,再次铐紧了她的灵魂。
风无涯看着少女彻底沉寂下去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他不再多言,转身,月白的衣袂拂过冰冷的地面,带着守卫离开了。沉重的石门再次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最后一丝光线被彻底吞噬,石塔重归死寂的黑暗。
唯有风,还在哭。永不停歇。
日子在无边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哀泣中流淌,像粘稠冰冷的墨汁。风翎靠着冰冷的石壁,意识在痛苦的风暴边缘沉浮。她学会了在亡魂的尖啸中寻找短暂的间隙,像搁浅的鱼在退潮时贪婪地喘息。她摸索着石壁上最细微的纹路,那是她唯一能“看见”的世界。她甚至开始和塔顶气孔偶尔溜进来的、最微弱的风丝说话,那是她仅有的、不会带来痛苦的“声音”。
“外面…天晴吗?”她对着空气低语,声音沙哑。
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尘土和远方草木的气息,没有言语,却像是一个温柔的回应。
她苍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只有在这时,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里,才会渗出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生气。
然而,这微弱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一种新的、更庞大、更混乱的“声音”,如同闷雷,开始隐隐约约地从风里传来。不再是单个亡魂的哀泣,而是无数绝望、恐惧、暴戾的意念汇聚成的洪流,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硝烟的味道,从遥远的地平线滚滚而来。风在塔外变得狂躁不安,呜咽声里夹杂着金铁交鸣的幻听和大地震颤的轰鸣。
风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战争。规模空前的战争。而且,正朝着风语者一族世代居住的“听风谷”逼近!风中传来的信息混乱而可怕:燃烧的村庄,溃散的军队,绝望的平民……这些景象如同破碎的噩梦碎片,强行塞入她的脑海。
她开始剧烈地呕吐,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苦涩的胆汁。每一次风带来的信息冲击,都让她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中搅动。她蜷缩在角落,身体因痛苦和恐惧而剧烈抽搐,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石塔的门,被粗暴地撞开。不再是风无涯,而是几名神色紧张、带着戾气的族中长老。他们看着角落里几乎不成人形的风翎,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急切的、近乎疯狂的催促。
“听!快听!风暴从哪里来?敌军主力在哪个方向?他们的统帅是谁?”为首的长老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风翎!事关全族存亡!快说!”另一人厉声喝道。
风翎痛苦地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亡魂的哀泣、战争的喧嚣、长老的逼迫……无数声音在她脑中疯狂撕扯。她只能断断续续地、用尽力气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东…东南…黑…黑鹰旗…很多…很多…”
长老们如获至宝,立刻转身冲了出去。沉重的石门再次关上,留下风翎在黑暗中剧烈喘息,嘴角溢出一缕新的血丝。她成了家族最精准的战争雷达,一个被囚禁的、活着的警报器。
终于,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了听风谷。
沉闷的战鼓声如同巨兽的心跳,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敲打在风翎的心上。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濒死的惨叫声、建筑物燃烧倒塌的轰鸣……这些真实的声音混杂着风中传来的、更为庞杂混乱的亡魂哀嚎,形成一场前所未有的精神风暴,几乎要将风翎的意识彻底撕碎。
她蜷缩在石塔最底层的角落,身体缩成小小一团,不停地颤抖。每一次爆炸的轰鸣都让她剧烈地痉挛一下,仿佛那冲击直接作用在她的灵魂上。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声音,哪些是风带来的回响。世界只剩下无尽的喧嚣和剧痛。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彻底淹没的混乱漩涡中,一个极其清晰、极其怨毒、带着刻骨仇恨的意念,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穿了所有杂音,精准无比地钉入了她的脑海!那声音并非来自战场,而是来自风中,来自更遥远、更幽暗的过去!
“……风语者…族长…风无涯…屠夫!”
风翎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因极致的惊骇而瞪得滚圆。
那怨毒的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嘶吼,汹涌灌入:
“……为夺…风神血脉…源石…月溪城…全城…三万七千口…鸡犬不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的儿啊!我的女儿啊!风无涯…你好毒!好狠!伪装…流寇…嫁祸…你不得好死!”
月溪城!风翎的心跳骤然停止!那是十年前一桩震惊整个听风谷的惨案!一座繁华的城池,一夜之间化为焦土,男女老少无一生还!凶手成谜,只留下象征流寇的黑鹰旗帜…而此刻,风中那充满血泪的控诉,竟直指——风无涯?!
“是他…为了彻底掌控风神之力…为了家族所谓的‘永世昌盛’…屠灭了我们…夺走了供奉千年的‘溯风源石’…就是他!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个屠夫!我们…死不瞑目啊——!!!”
轰!!!
风翎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直以来支撑她忍耐的那根名为“家族责任”的脆弱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巨大的荒谬感、冰冷的愤怒、还有被欺骗愚弄的极致耻辱,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族长…那个在她耳边说着“牺牲”、“荣耀”、
“宿命”的族长…竟是屠灭一城、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恶魔?!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身体抖得更厉害,牙齿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塔底石门的缝隙里,透进了外面混乱的火光。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挣扎着爬过去,不顾身体的虚弱和剧痛,将一只眼睛死死贴在那冰冷的、不足一指宽的缝隙上。
视野被挤压得狭窄而扭曲。
谷口方向,原本应该是惨烈厮杀的战场,此刻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火光映照下,只见族长风无涯,竟独自一人,施施然走向对面黑压压的敌军阵前!
他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袍,在火光和硝烟中显得格外刺眼。而敌军阵中,一个身材魁梧、穿着漆黑重甲、头盔上插着一支狰狞黑鹰翎羽的将领,策马缓缓而出。
隔着遥远的距离,风翎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她看得清清楚楚——风无涯脸上挂着熟悉的、从容而虚伪的微笑,对着那黑鹰首领微微颔首。而那位凶名赫赫、据说屠城无数的敌军统帅,竟也微微欠身,似乎颇为客气!风无涯甚至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酒壶和两个杯子,亲自斟满,将其中一杯递向对方!
那黑鹰首领接过酒杯,两人遥遥相对,竟像是在…把酒言欢?!
轰——!!!
风翎脑中最后一点理智彻底崩断!月溪城亡魂的控诉,风中那怨毒的诅咒,眼前这诡异而惊悚的“把酒言欢”……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残酷、令人作呕的真相!什么围城?什么危机?这根本就是一场交易!一场早有预谋的、肮脏的屠杀!风无涯,这个屠夫,为了掩盖他过去的罪行,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竟引狼入室,要将整个听风谷、将族中所有可能知晓他秘密的人,包括她这个“工具”,一起送入地狱!
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紧接着,一股焚尽一切的怒火从灵魂深处轰然爆发!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在黑暗中恐惧颤抖的囚徒!她是月溪城三万七千冤魂的耳朵!她是被欺骗、被利用、被囚禁了十年的祭品!
石塔的门再次被撞开,这一次,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的疯狂。几名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族人簇拥着风无涯冲了进来。风无涯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长袍,只是衣襟上溅上了几滴刺目的暗红,脸上那份从容的虚伪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焦灼和狰狞的底色。
城破了!他精心策划的“交易”似乎出了致命的纰漏!凶悍的黑鹰军并未如约只清除他指定的“目标”,反而如同出闸的饿狼,不分青红皂白地扑向了整个听风谷!屠杀,正在谷内蔓延!
“风翎!”风无涯一步抢到蜷缩在角落的少女面前,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不容抗拒的威压,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快!聆听风语!祈求风神!降下风暴!将那些背信弃义的蛮族…统统撕碎!快!”
他身后的族人,个个双眼赤红,脸上交织着恐惧、绝望和对最后一丝希望的疯狂渴求,如同溺水之人盯着唯一的浮木,死死盯着风翎。他们挥舞着带血的兵器,嘶声附和:
“快啊!风翎!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求风神!降下灭世风暴!”
“杀了他们!杀了那些蛮子!”
风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火光从敞开的塔门涌入,照亮了她苍白如纸、布满泪痕和污迹的脸。她的眼睛不再是赤红,而是一种极致的空洞和冰冷,深不见底,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她没有看那些疯狂叫嚣的族人,也没有看风无涯那张扭曲的脸。她的目光,穿透了塔内的混乱和血腥,投向了塔外那被火光和浓烟染红的、狂暴的夜空。
风无涯被风翎那死寂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身雪亮,映着跳动的火光,带着刺骨的杀意,冰冷的刀锋闪电般压在了风翎纤细脆弱的脖颈上!一丝温热的血线,立刻沿着冰冷的刀刃蜿蜒而下。
“快!祈求风暴!”风无涯的声音因极致的暴戾而扭曲变形,眼神凶狠如择人而噬的野兽,“否则,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风神!”
刀刃紧贴肌肤的冰冷和刺痛,颈间温热的液体流淌的感觉……这些真实的触感,却奇异地未能激起风翎丝毫的恐惧。她甚至感觉不到痛。十年的囚禁,十年的痛苦,月溪城三万七千亡魂的哭嚎,眼前这把染血的刀和它主人那张虚伪狰狞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然后轰然坍缩,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