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人石爻在破晓时分遇见那个雾中少女。她赤足踏过草尖,露珠不坠,衣袂无风自动。
破晓前最幽深的蓝,正在林间一寸寸褪色。守林人石爻踩着满地碎霜巡山,枯枝在脚下发出细脆的呻吟。就在这时,雾动了。
不是飘散,而是凝聚。丝丝缕缕的乳白晨雾,从湿润的苔藓间升起,从冷冽的溪流上汇集,从松针的缝隙里渗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在石爻前方几步开外的林间空地,盘旋、缠绕、沉淀。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亮,仿佛里面包裹着一颗吸饱了月光的珍珠。
山里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和远处山涧的潺潺流水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星空璀璨,银河横跨天际,仿佛触手可及,月光透过稀疏的树梢,斑驳地洒在蜿蜒的小径上,给这幽静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幽雅。
终于,雾影渐次清晰。一个少女赤足踏在覆满露水的狼尾草上,纤细的足踝莹白如玉。墨色长发无拘无束地披散,发梢竟也蒸腾着细微的乳白水汽。她身上一件式样奇古的素白衣衫,宽大飘逸,不见针脚,更像是流动的云气织就,无风却轻柔地拂动。露珠缀满草叶,压弯了叶梢,却无一颗因她的踩踏而坠落。
在山间溪水处,却出现了这样一位长发女子,石爻甚是觉得奇怪。微风吹过,略微带起她那飘逸的长发,仿佛她与山林共生,没有丝毫畏惧,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自然。
蚀月山,是守林人石爻所看守的荒山,山脚有座缚风塔,正是石爻和师傅石归尘所住之处。石爻已在此看守并修炼七年。十二岁那年,一位道长从家门口路过,看这孩子聪慧敏捷,便有意收其为徒,也正因家人觉得这孩子不喜学习,时常舞刀弄枪而头疼,便让其跟随道长石归尘修炼。
山林静默,日升月落。石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个沉闷的午后。
巨大的黑影带着腥风从灌丛后暴起,沉重的熊掌裹挟着千钧之力拍落时,石爻只来得及将猎刀横在胸前。咔嚓!坚韧的硬木刀柄应声而断!利爪撕裂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剧痛瞬间攫住了他,视野被喷溅的温热液体染红,肺腑间涌上浓重的铁锈味。
黑熊低沉的咆哮震耳欲聋,獠牙滴着涎水,再次扑下。石爻被死死按在腐叶堆积的地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胸口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如同刀割。死亡的冰冷阴影,沉沉压下。
“嗖——!”风像一把利剑,穿透了林间沉闷的空气。是风翎御风而来!
石爻想喊,喉咙里却只涌出大股的血沫。
风翎伏在他染血的胸口,抬起头。那张空灵淡漠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的人就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轻风,可有可无。风翎看着石爻急速黯淡下去的眼眸,看着他破碎胸膛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带出更多血沫。
犹豫了一下。
最终,风翎的身体开始发光,一种柔和的、清冽的淡青色光芒,从她身体内部透射出来。她整个形体开始变得透明、稀薄,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无数道肉眼可见的、纯净而清凉的气息,如同拥有生命的青色溪流,丝丝缕缕地从她变得虚幻的身体里分离出来。
这些气息,带着山林最纯净的朝露、最温柔的和风、最沉静的草木精华,它们轻盈地、执拗地钻进了石爻被撕裂的胸膛,渗入他破碎的肺腑,缠绕上他断裂的骨骼,抚慰着他急速流失的生机。
石爻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注入体内,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迎来甘霖。那撕心裂肺的剧痛被这股清凉温柔地包裹、抚平。沉重的窒息感消失了,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肺叶,带着草木的芬芳。意识如同退潮般重新聚拢。
他猛地睁开眼!
晨光刺破林梢,金线般洒落。身下是冰冷的腐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黑熊留下的腥臊。胸口的剧痛消失了,只余下一片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清凉。他挣扎着坐起身,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破碎的衣物下,皮肉完好,只留下几道淡粉色的新痕,仿佛之前的致命创伤只是一场噩梦。
石爻茫然四顾。林间空寂,只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黑熊早已不见踪影。地上,除了打斗的狼藉和他自己的血迹,再无他物。
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他摊开自己粗糙的手掌,掌心空空。一阵微凉的山风打着旋儿拂过他的掌心,带来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消散的低语,轻得如同幻觉:
“别怕…呼吸。”
风停了。
石爻怔怔地坐在冰冷的林地上,晨曦的金辉落满肩头。他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完好却残留着奇异凉意的胸口。每一次平缓有力的心跳,每一次顺畅深沉的呼吸,都带着山间朝露与松风的清冽气息。
微风破晓,石爻下山的路上大雾笼罩,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纱幔所遮掩,神秘而朦胧。
恍惚间,石爻看见了一袭白衣,他不确定这是什么,便又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那分明是一个人啊。吓得石爻愣在原地,不敢向前,也不敢后退,尽管脑海里浮现出师傅平日里教习的一些法术,但还没有实操过,也甚是害怕。
等了大概一刻钟,看那一袭白衣没有动,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石爻壮着胆子,大口深呼吸以后,小步向前走,想要悄悄地从那一袭白衣身后绕过,奈何才跨出两步,那一袭白衣忽然转头,石爻被吓倒在地,眼睛瞪大,瞳孔扩张,透露出惊恐的神情;身体僵硬,一时无法动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用手捂住嘴巴,不敢大叫,生怕惊动了那一袭白衣。
一袭白衣也发现了石爻,见他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神,五官立体而深邃,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自信与从容。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勾勒出迷人的轮廓。尽管此时他被吓倒在地,也难掩他那挺拔的身材,无论是静态还是动态,都散发着难以抗拒的魅力。
一袭白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石爻,或许是想要记住这张脸,亦或是想要从他身上知道某些信息。
石爻看对方没有其他动作,便尽快冷静下来,调整思绪,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当他走到距一袭白衣三步的距离时,这才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她容颜清丽,眉眼如画,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清冷。肌肤赛雪,唇色淡然,仿佛不染尘埃的仙子。举止间透露出一种疏离感,不言不语时更显得高不可攀。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却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石爻不敢多想,面对此情此景,不知是梦境还是困境,他只想快步离开,逃离这令人生畏的情境。
石爻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轻轻地、敏捷地绕过一袭白衣,整个动作流畅而谨慎,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打扰到对方,展现出一种细腻与体贴。绕过那一袭白衣后,石爻一步三回头,生怕那一袭白衣会一下冲上来抓住他。
跑了十多米以后,石爻发现那一袭白衣并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姿端正,双眼微闭,神情专注而平和。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呼吸平缓而深长,透露出一种内心的宁静与沉思。
看到这样的画面,石爻感到一袭白衣并不会伤害自己,便不再害怕,反而是静下心来,想要帮助一袭白衣。
石爻这次步伐轻快而有力。晨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斑驳地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他的呼吸与步伐完美契合,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汲取大自然的能量,每一次呼气又仿佛是在释放内心的杂念。他的脸上洋溢着愉悦和期待的表情,双眼闪烁着对前方未知事物的好奇与向往。
石爻走到一袭白衣身前,微微弯下腰,身体前倾,以一种礼貌而尊重的姿态,面带温和的笑容,目光专注地注视着对方,轻声细语地询问到:“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袭白衣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明亮,“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声音柔和却清晰可闻地答到。
石爻看眼前的女子,眼神中带着一抹迷茫与空洞,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的面容清秀,但此刻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对于周围人的话语和动作,她反应迟钝。曾经的记忆如同被厚重的雾气笼罩,无论如何努力回想,都只是片段式的模糊画面,让人心生怜悯。
石爻又尝试性地问到:“你叫什么名字?”一袭白衣几乎是本能地、不假思索、语速流畅、语气自然地回答到:“风翎”,至此不再看石爻,转而看向这山间溪水,此时,一阵清冷的寒风吹过,又再次带起她那一袭白衣和微微外漏的头发。
石爻不再追问,心想:这山间失忆的女子可信吗?或许有亲人在附近寻她呢。转身便向下山的方向走去。石爻刚跨出两步,就发觉身后的女子似乎也起身跟着他走,石爻微微回头,却也不好再多问,由着她吧!或许在下山的路上能碰到她的家人呢?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前面的人步伐稳健,引领着方向,后面的人紧随其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而和谐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