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照亮阁楼内的环境。
一张矮小的床,铺着厚厚的灰粉色床褥,被子垂到因长久摩擦而变得破旧的木地板,凌乱堆积着许多杂物。
在这扇窗户左侧,幽蓝色的光照亮一张木桌,与歪斜的椅子。桌面摆放许多纸张与书籍,钢笔滚落到边缘摇摇欲坠。
在右侧是遮住大半墙面的书柜,塞满各式书籍;多到一些年久残破的书,不得不放在每排拥挤的书籍上方空隙处。
闪电伴随着狂风,不断拍击窗玻璃,使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随时会被暴怒的风击碎。
几道明亮刺眼的光闪过,映出贴满屋内墙壁大小不一的纸张,随后是轰隆隆的雷鸣,震得阁楼轻微摇晃。
大雨猝不及防地降临,冲刷着玻璃,大颗大颗雨点被风吹得犹如子弹,凶狠地拍在窗户上。
映出沉默站立在窗后的少女,那双倔强不屈的眼睛。
任由狂风暴雨再猛烈,也无法打破她眼中幽深潭水般无波的平静。
她不知已经在窗前站了多久,雷电的光一次次打在她的身上。也一同照亮她脚边鼓鼓囊囊的背包,仿佛预示着她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久到自她有记忆以来,得知母亲将她留在小姨家,自己不知所踪,想要寻找母亲的心越演越烈,直到如今。
陈昀不止一次向小姨追问,母亲到底去了哪里?为何将她抛下。
每次小姨只是面有难色的闭口不谈,再问也只是怜惜的安慰她。
直到五岁时,她意外听到小姨与小妹的谈话,方才得知她的母亲将她送到小姨家中,便乘船出海再未归来。
一走就是十六年,连一封信都未曾邮寄过,似乎根本不在意她的存在。
从那时起,陈昀有意识搜寻有关海上的书籍。她要找到母亲,质问她为什么能将自己抛下十六年,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如果不在乎她,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又抛弃她。
陈昀望向远方黝黑翻滚的海面,当闪电照亮无边无际的空洞之海。都像是一头残暴的巨兽趴伏在那里,等待着将任何试图质疑它权威的人类吞噬。
小姨家是一栋二层小楼,距离海边不远不近,居民倚靠海产生活。
小姨是船长,个人没有船,工作时需要开船出海捕鱼,而她不能选择同时段出海,一定会被小姨或者是相熟的居民发现。
因此,即使屋外电闪雷鸣,陈昀依旧认为这是她离开这座渔村最好的时机。
她知道在码头停着多少艘船,她只需要其中一艘带她出海。
陈昀弯腰提起背带,将背包挎在肩膀,走向紧闭的木门,余光瞥见门旁一幅褪色泛黄的画。
一看就是稚嫩孩童所作,一个高大的身影牵着一个小孩的手,头顶放射光线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小人。
陈昀脚步一顿,随后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阁楼在二楼过道最里面,需要经过小妹的房间,才能抵达楼梯口。
她注意到,小妹的房间门是开着的,尽管她压低脚步声,在雷电短暂安静的时刻,仍不免在年久失修的地板上发出嘎吱声。
门缝被拉大,小妹半个身体钻出,手掌握住门墙,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你一定要走吗?”手指轻轻剐蹭墙面,“外面还在下雨。”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一个人的勇气终有尽时,陈昀不知道她能记住母亲多久。
也许随着年纪增长,等她变成大人,她就会逐渐认清被母亲抛弃的事实,进而将这份愤怒压在心底遗忘,伪装释怀。
从此度过平静的一生,但她不想这么做,她要在还记得母亲时,还没有麻木地顺应生活时,去找她。
“我会告诉妈妈。”小妹艰难地说,把那精灵一样灵秀的眼睛垂下,不敢去看陈昀。
“陈煦,你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
“可是……”她抬起头,“海上那么危险,你也不一定会找到大姨。”
“也许……也许用不了多久,大姨就会回来看你。”
“十六年,”这双压抑愤怒的眼睛,在昏暗逼仄的过道中,亮得惊人,不亚于雷电从门缝透过来的光。
“十六年里,她从未回来看过我,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太晚了,去睡觉吧,明天你还要去上学。”提了提背包带,陈昀从她身旁走过,陈煦想抓住她的手臂,可手抬起又默默放下。
目送她踩着楼梯走下楼,身影消失。
陈煦回头看向屋内墙壁上挂着的时钟,五分钟,就五分钟!五分钟之后她就去告诉妈妈。
将挂着的锁链解开,抽出拉栓,顶风推开大门,风裹挟着大雨砸在身上,陈昀拉下雨衣帽子,在雨中艰难走向码头。
四周很黑,杂乱的雨声混合雷电,明明嘈杂却显得静谧得只能听见她胸腔内的心跳。
船在海岸边摇晃,被海浪推着起起伏伏,像是一座座小坟冢。
雨点迸溅到嘴唇,尽管此时是夏季,也冷得让陈昀发抖。抿去嘴角水珠,裹紧雨衣大步走向码头停着的船。
脚步越来越快,迈上木板时,响起重重的踩踏声。
这一刻,她奔向的似乎不是船,而是她期待已久的母亲。
从未在她记忆里出现,甚至不知模样的妈妈。
急促的脚步停下,陈昀在雨中看见不远处的一艘渔船上,立着一道漆黑的影子。
也穿着雨衣,雷电携带轰鸣照亮时,也只能看见对方孤独地耸立在船上,一动不动。
松开背包带,移到身前,陈昀的手慢慢推开拉链,手伸进去,脚步慢慢向那里挪动。
闪电再次照亮,黑影向上抬了抬兜帽,露出一张看不清面容的脸,问道,“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你一个孩子干嘛跑到码头这里来?”
陈昀不是很想回答对方,听声音不是渔村的人。
见她沉默,黑影上下打量她,“是要出海吗?离家出走?”
“你能带我出海?”
黑影抬头摩擦下巴沉思,“正巧我也要出海,事还挺急,可我也不能带着一个孩子到海上,你家大人呢?”
陈昀已经不关心对方是谁,虽然她看过很多书,但从未真正开过船。
小姨一直有意不让她碰船,如果有人能带她出海,再好不过。
哪怕当下看来,这个人很古怪。
“我没有家人,她不要我了。”
“你带我出海,我不会给你惹麻烦,我可以帮你干活。”
黑影没有回答,风吹得船摇晃,让黑影始终起伏不定。
陈昀小小地打个寒战,兜帽下传来低沉的笑声,“上来吧。”
拽紧缆绳,避免让船剧烈晃动,使其紧贴着码头。
陈昀走过去想要往上跳,一只手伸过来,她略微迟疑,搭在掌心被拉上甲板。
黑影没有松开她的手,拉着陈昀走向舱门,她几次想甩开,奈何对方握得很紧。
温暖的体温一直传来,令陈昀不适,她不喜欢和别人亲近,哪怕是小姨与小妹,陈昀也不会主动牵手拥抱。
推开舱门进入船舱,密封良好的舱门瞬间隔绝雨声,船舱内很闷,不断摇晃的船身也让陈昀难以站稳。
可身旁黑影似乎早已习惯海上的摇晃,脱下雨衣抖落水珠挂在一旁挂钩上。
露出过于高挑的身形,踩着一双雨靴,紧身的裤子包裹修长双腿。脖子挂着一个银色的吊坠,款式很简单,仿佛是被什么印章印过的图案。
坠在她灰色背心的胸口,抬起手臂抓挠被打湿的发丝,陈昀注意到手臂绷紧的流畅线条。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肤色偏白,标致的黑眉,炯炯有神的双眼,嘴角隐隐带笑,气定神闲的模样。
“怎么一直看我?把雨衣脱下来挂在这,我给你倒一杯热水。”
走到床边,打开窄小的柜门,从里面拿出毛巾擦拭头发。随手把毛巾丢给陈昀,弯腰提起水壶在杯子里倒满温乎的水递给她。
陈昀脱下雨衣挂好,接住毛巾却只用手指捏住,皱眉也挂在雨衣旁没有碰。
接过水杯后,也只是放在桌面没有喝。
女人笑了笑,“怕我下毒?”
“对了,我叫陈星,是一百海里外,一座海岛的居民。”身体陷进沙发,跷着腿,手搭在手臂悠闲地看向陈昀。
“本来想到这里找些东西,没想到突然下起大雨。”
“你叫什么?”
“陈昀。”
“真巧,还是本家。”陈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喝水时,眼睛还在凝视陈昀。
“怎么想着一个人出海?若不是碰上我,看你的样子像是要偷一艘船。”
“现在的小孩比我们那时候还要淘气。”
“我可以帮你干活充当出海的报酬,但没必要告诉你这些。”
陈昀的发丝滴水,一滴滴砸在挺直的鼻梁,从鼻尖滴落,嘴唇被冻得有些失色。
陈星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装在袋子里的毛巾递过去,“这是新毛巾,擦干净一些,要是感冒了我就把你送回去。”
陈昀没再拒绝,拆开袋子擦拭头发和手臂,虽然穿着雨衣,奈何风雨太大,袖口裤脚不免被打湿。
“有没有带干净衣服?有的话就去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