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医生看见卢琦背着包出来,问候了一句:“小卢姐,下班啦?”
卢琦回问:“你还不走?”
前台的田妙莹摇头,“今天我值夜班。”
她脑后的小马尾摇晃起来,带着应届生特有的青春活力。卢琦点点头,“有急诊就叫我。”
她抬步欲走,身后传来微沉的脚步。
是男性特有的步声。
“小卢今晚也值班吗?”
包带陷入掌心些许,卢琦转身,敛眸,轻轻嗯了一声。
“有急诊先叫我吧,”出来的男医生对着田妙莹笑笑,“我睡得晚。”
田妙莹的目光在两位医生身上转了一圈,笑了起来,“知道的,大家都知道吕医生睡得晚。”
吕施安听出了她的调侃,没有理会,面朝卢琦,“今天有点冷,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卢琦抓着包带的手愈用力了两分。
她始终垂着眼,“不用,几步路就到了。”
一如既往,她的拒绝姿态十分明显,吕施安眉眼间流露两分无奈,“好吧,那我先走了。”
他从卢琦身边经过,卢琦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自动门在她身后打开又关闭,等吕施安走出了医院,前台的田妙莹忍不住问道,“小卢姐,你一点儿都不喜欢吕医生吗?”
吕施安喜欢卢琦,这是整个安心宠物医院都知道的事。
安心的院长很好讲话,作为24小时看诊的宠物医院,她并不要求值班医生时刻待在岗位上。
夜里遇到急诊时,医生助理会做简单应急,再通知当晚的值班医生过来,只要半小时内赶到就行。
卢琦在一年半前来到这家宠物医院,不久,吕施安和她成了值班搭子。
他总会叮嘱护士,遇到急诊时优先给他打电话。
卢琦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
她不喜欢。
田妙莹好奇:“为什么呀?吕医生挺帅的,对你也体贴,还是院长儿子。小卢姐,你喜欢什么样的呀?”
卢琦抿唇,过了会儿轻声道,“他,太高、太壮了。”
田妙莹:?
她疑惑不解,吕施安是正正好的一米八,和卢琦只差十五六公分。至于壮——就更谈不上了,吕施安会运动,可没有健身,绝不是双开门的彪形大汉。
太高太壮,这算什么理由?
卢琦没有多聊的意思,她对着田妙莹嘱咐了一句,“有急诊了就叫我,我离得近。”接着便转身出门。
外面的天空飘起了细雨。
卢琦仰头,看了会儿黑透的天,从包里取出把折叠伞打开。
她撑着伞,往出租屋走。
医院开在市区三环,卢琦为了工作专门租的房子,通勤只需步行十五分钟,周边交通发达,繁华热闹。
她走过天桥,两边稀稀拉拉摆着小摊,尾段的路灯坏了一盏,卢琦经过时,听见了迟缓苍老的呼唤:
“姑娘。”
她驻足扭头,看见路边支着一张折叠小桌,桌后坐着个打伞的老人。
他的摊位正在坏掉的路灯下,是前后两盏灯未能照亮的暗处。
“姑娘。”他又低低地唤了一声,“你养过狗么。”
卢琦一怔。
老人的上半张脸隐在伞下,声音像是砂纸相互摩擦:“它吞噬了你周围所有兽灵,二魂四魄满足不了它了,你要小心。”
卢琦瞳孔微缩。
片刻,她反应过来,低头看见了粘在裤子上的几根毛发。
刚下班的宠物医生满身是毛,已分不清是猫咪还是狗狗的了。
心中那点惊愕散去,卢琦无奈地敷衍了一句“好的,谢谢您”,不以为意地继续前行。
比起传统的“血光之灾”,这话术很新颖,她只当自己遇到了个观察力不错的神棍,没有多加停留。
下了天桥,进入小区,周边安静起来。
“嘎——”
前头的树枝上响起粗噶的鸟唳。
卢琦抬头看了一眼,一只硕大的燕子站在冬季的枯枝上,羽毛黑亮,歪头盯着自己。
她不甚在意,收起伞,进入单元门,踏进电梯时又听见了几声方才的鸟叫。
“嘎——”
“嘎——”
[嘎——]
那燕子叫得嚣张,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嘲笑。
它张开双翅,背黑腹白,黑色的羽毛上覆着紫彩,镰刀似的鸟喙张合着,高亢大笑:
[嘎——]
[嘎——]
[嘎——]
[吼——!]
倏尔一声吠吼打断了聒噪的鸟鸣。
飘着细雨的冬夜,一团黑红交织的鬼影呈于半空。
它没有头尾、没有轮廓,像是团黑与红构成的浓雾,粘稠似泥,充斥着阴鸷、狂躁与暴怒。
黏雾朝枝头的燕子扑去,燕子飞至高空,对着扑空的黏雾发出嘲弄。
扑空的黏雾体积膨大一倍,气息愈发躁戾,迅猛朝高处冲去,还未靠近燕子,蓦地被一阵气流打了回去。
它摔在地上,马上作出回弹之姿,却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一般,困在地上,起立不能。
燕子施施然落回枝上。
它收敛翅膀,理了理毛羽。
地上的黏雾对着它狂吠不止,听得燕子心烦。
[傻狗]
猩红的鸟眼盯着地上的黏雾,不耐烦地呵斥:[闭嘴!傻狗!]
黏雾叫得更凶。那声音和普通的兽吼不同,带着凶狠的穿透力,如冰锥一下一下凿进耳蜗,每一声都带着腐烂的血腥。
四周无有虫鸣,本就远离此处的猫鸟愈发远离。
燕子被吵得忍无可忍,回头拔下一根背羽。
黑羽飘起,发出金属冷光。
羽毛朝单元楼里亮着灯的某扇窗户飞去,悬停在窗外。
唰——
窗帘被人拉开,卢琦往外探头。
她总觉得听见了狗叫,叫得很急很凶。
窗帘拉开的瞬间,声音忽然消失了。
卢琦往下张望了番,什么也没看见,疑惑地退回房内。
黏雾发着抖,气到极致。
那根黑羽的尖端抵着卢琦的额间,在她向外探头时,与她的皮肤只差毫厘。
黏雾的狂吠由此转变成仇恨的低嗥,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喉咙里转动,齿与齿的每一次咬合,都扑簌簌地磨出锈粉。
[啧]
燕子不太满意它的态度,可好歹没有那么吵了。
它打量着恨到战栗的黏雾,透过外面一层恶心的黏物质,可以看见下方包裹着乱七八糟的垃圾:
十几颗猫和狗的头骨、两块牛骨、四散游离的鸟毛、三四根不完整的老鼠尾巴、半个金鱼脑袋,以及密密麻麻的残损虫肢——最深之处,还有零散的人骨与骷髅。
这些骨头和垃圾被它包裹有一段时间了,还看得见形状。
[你的消化能力不太好哇。]
刚死的鸟兽虫鱼懵懵懂懂的,灵魂还没找到去处,只是经过卢琦身旁,便被她身后的黏雾无差别地吞掉。
燕子嫌恶得不行。
[真恶心]
[听好了傻狗,]它振振翅膀,[你的做法毫无意义,亡灵本来就不能伤害到活人,伤害那个女人的,也从来不是死灵。]
黏雾盯着它,喉中的低吼愈沉,攻击性一览无余。
[你想保护她,起码得和她处在同一个世界。]
猩红的鸟眼里流露出戏谑。
[我有一个好办法,不仅能让你触碰到她,还能将她圈进你的领地。]
低吼兀地拔高,变成炸耳的狗吠,一声叠着一声,吵得燕子尖叫:[闭嘴闭嘴!不许叫!吵死了!]
狂吠不止,地上的枯叶都被震得沙沙颤动。
燕子崩溃地用翅膀捂住自己的鸟头。
[我真是有病,居然和一条傻狗说话!]它猛地高飞,调动抵在卢琦窗台上的黑羽。
那根黑羽调转方向,扑哧刺进了黏雾内部。
狗叫戛然而止。
终于清静,燕子呼出一口气来,被吵得眼神都有些迷离了。
它终于意识到,这条恶灵太小了。
本以为聚集了这么多死气的恶灵起码有几十年的岁数,没想到才死了几年。
这傻狗八成连人话都听不懂,根本无法沟通,全凭感知行动。
这么小的恶灵,就能聚集如此大量的死气,嗜血性可见一斑。
世界的法则下,燕子不能直接触碰人类,但可以利用那些满怀恶意的死灵,让它们为自己收割人类的负面能量。
那根黑色的羽毛刺入黏雾内部,黑红交织的黏雾顿时扭曲起来,像是糊状物沸腾,冒出一个个绵密的水泡,不断蒸发掉其中水分。
阵阵凄厉的嘶吼从黏雾里发出,比剥皮放血时的肉羊更加可怖。
燕子绕着扭曲的黏雾飞了三圈。
黏雾越来越小,它被熬干了水分,逐渐浓缩至人类的形状。
拥有人类的身体、人类的灵智,这一定是这条傻狗梦寐以求的东西,相信给出这样丰厚的条件后,它会很乐意与它合作。
终于,痛苦的嘶吼停息。
地上的已非恶心的黏雾,而是一名肩宽腰窄的人类男性。
他很年轻,肌肉紧致,五官立体,浅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折射出柔软的光晕。
这副人类外表让燕子很满意,恶灵会保留死时的模样,绝大多数恶灵恢复人形后都缺胳膊少腿,多的是头颅破碎、肠子外露的样子,像这样完整的身体在恶灵中可谓凤毛麟角——
哦,也不是完全完整。
燕子睨了眼青年的两腿之间,又看了眼楼上亮着的窗户。
那个女人是宠物医生,有这种意识不奇怪。
燕子收回目光,那点残缺无伤大雅,它很满意这条傻狗的模样,省去了它额外调整外形的力气。
它飞去新生人类的肩上,洋洋得意:[现在能听懂我的话了吧。]
[听说你们这种狗很聪明,你好好想想,按我说的做,你我都能获益。]
它自信十足,看见漂亮的青年扭头九十度,漆黑的瞳孔盯着肩膀上的它。
[干…]青年猝然张嘴,一口咬掉鸟头,吞了下去。
无头的燕子飞去空中,它气急败坏,鸟头在狗肚子里张张合合地叫:
[你有病吧!听得懂人话吗!]
男人光.裸着身体,趴在地上,左右扑跳,面目狰狞,冲燕子凶恶大喊:
“汪!汪唔!汪汪汪!”
燕子也在他肚子里大喊:[停下!我让你停下!啊啊啊蠢狗阉狗,你身体里都是些什么!脏死了,别碰我的头!]
眼见路口就要来人,燕子双翅伸展,形成黑暗的领域。
四周空气微微扭曲,赶在有人来之前,燕子用翅膀包裹住了不停狗叫的青年,将他带去临时空间,让他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