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混着快马嘶鸣。
凌王打了个手势,练兵场上的重甲兵停了动作。
奔马上的人一跃而下,单膝跪地。
“凌王殿下,属下风卫有要事相报。”
凌王立时下了演武台,目光轻扫,风卫突觉眼皮一跳。
“殿下,王妃不见了。”风卫嗓子发干,压低的话音变得沙哑几分。
“先别声张,去找找。”
凌王卸了甲,便往练兵场外走。
“凌王殿下,练兵岂能轻易荒废?”孙副将快步跟上。
一旁的风卫眼皮又剧烈跳了下。只见凌王脚步丝毫未停,摘了手腕上护具,风卫赶忙接过。
“本王给你办差如何?”
孙副将直说不敢。
“本王歇两天,练兵场——”凌王声音一顿,“副将看着办,怎样都好,有劳。”
马蹄声起,沙尘飞扬。
“王妃说到城东北角的庄子转转,毕竟王妃常去的,这几日皆是如此,属下便没甚在意。可刚青鸟带信飞回到王府……”
风卫回想不久前在王府听到青鸟叫声时,魂都飞了一瞬。
青鸟传信,必事出紧急。
风卫一看,竟是凌王妃在城外失踪的消息,这让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火速去寻了凌王殿下。
凌王听了经过,勒住缰绳,接过青鸟底纹的信,展开一看,轻叹了声。
“王妃出门时身边带了多少人?”
“王妃只带了贴身随从文石、褐铁和侍女梅染。”
“速去冶金房。”
*
冶金房外弥漫着金属和炭火气味。
文石的声音从冶金房里间传来。
“同你们怎么说不通呢,王妃不见了,放我出去,我要去寻王妃!”
风卫两剑劈开房门,日光透进火光闪烁的石房内。
文石被架着的两杆长枪堵在冶金房里,正急得跳脚。
“凌王殿下。”
冶金房的两名看守见凌王亲临,也一同跪拜行礼。
文石跪在地上,急吼吼地回话:“凌王殿下,王妃带小的到冶金房来看看这批合金成色,过会子又说去外头喝口凉茶便回来,让小的在这先盯着,可许久未回,小的便要出去瞧瞧,却被这的看守拦住。”
“为何拦人?”风卫押住其中一人。
“小人只是尊奉王妃之命,其余不知。”
风卫手下力道顿时一重。
看守疼得话音发颤:“小人真不知其中缘由,王妃只说若非殿下亲来,不许任何人从冶金房出来。”
“王妃从此处离开有多久了?”凌王敛眉问道。
“王妃骑了马,离开有约莫一个时辰了。”
风卫心下一紧。
半年前煊国使臣的危言诳语还言犹在耳。
眼下王妃失踪,若有煊国细作从中作梗,便把王妃掳走也未可知。
风卫悄悄看向凌王殿下。
凌王目光投向远处,似有所思,“文石,你先起来,细细说一遍今日经过。”
文石起身,身上的炭土震落,飘荡在日光中。
“回殿下,今日王妃说要去庄子,不想太张扬,只带了褐铁、梅染和小的三人,临行前也和府上打了招呼的。可半路上王妃嫌庄子远,转道去了城北边的染色坊。王妃在染色坊没多留,便把梅染留下,让她调个新奇的色。”
文石见凌王没打断他,便继续道:“后来,王妃去了矿坑,留褐铁盯着水白云母,转而又带小的来了冶金房。兜兜转转大半日下来,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过。”
听着文石的话,风卫提着的心安下些许。
这一切倒更像是王妃有意逃离凌王府做的安排,只要王妃安危无碍,凌王殿下自会寻到人的。
“调城门校尉寻人,小心些,对外只说去寻王妃养的猫。”
凌王的命令声让风卫回神。
“殿下,酉时封城,若到时还未寻到王妃,只怕这套说辞便糊弄不住人了,王妃的安危就……”
“若封城前,城内还未寻到人……”
凌王声音低沉,“那便算了,这泾安都城也不该是她的归宿。”
暮色将近。
凌王府的汀兰苑传来丝竹声。
翻遍大半泾安都城的风卫,听凌王命令折返回王府碰碰运气。他一听到这断断续续的丝竹声,顿时欣喜,一头扎进汀兰苑的方向。
怪不得寻不到人,想来是王妃耍脾气,偷偷回府,故意让王爷急上一急。风卫暗自琢磨出缘由。
丝竹声越来越真切,听来正是王妃近日新谱的曲子。
风卫愈加笃信他的猜想。
天色转暗,虽说折腾一遭,更是被吓得少了魂一般,但好在是虚惊一场。
“王妃——”
*
风从竹枝间穿过,细密的沙沙声织成半透明的纱帐。
亭前石阶上,几片早凋的竹叶被气流浮托着,半落不落。
“公主,凌王府上的好手都出府了,满城寻猫,声势不小。看时辰,乌女怎的也该回了。”
墨女说完,看向亭中的女人——
她许久未动,竹影在她素色裙裾上泼墨,女子正是满城都在寻的那只“猫”。
谢明璃指尖抚过手心中的孔雀蓝璎珞。
“好。”
话音中满藏着疲惫。
墨女瞥到一抹深邃的孔雀蓝,欲言又止。
“有话说?”
“属下不解,我们明明有机会逃出泾安都城,为何还要在这西林望月亭中藏匿。只要还在城中,我们迟早都会被找出来的。”
“逃?又能逃去哪……”
谢明璃的回答让墨女眸光闪烁。
既然公主原本便没想逃离,那闹这么一出就为撒个泼出口气?墨女更是不解。
谢明璃将孔雀蓝璎珞收入掌心。
“如果李景渝最初的目的根本不是万里山河,而是我,那他的筹谋布局,必然早于我们的婚约交换,甚至,要早于硃国破灭之前。如此繁密的计划,执行下去定然需要一个了解我全部算计的人……”
墨女顿悟——
凌王安插的心腹定是在公主明面上最亲近的三人之中。
硃国尚存之时,文石便是公主的护卫,褐铁是公主皇长兄的护卫,硃国灭国之时,二人一路护送公主到沐国,追随至今。
梅染是公主皇姐谢竹月的侍女。当年硃国同沐国和亲,硃国二公主谢竹月嫁至沐国,梅染作为陪嫁宫女,随着二公主到沐国。
不料两年前二公主遭逢变故身亡,后又硃国亡国,三公主谢明璃逃至沐国,便将梅染留在身边。
三人不管怎样算,根儿上说都是硃国之人,又怎么会是凌王安插的眼线呢……
可即便再不可思议,墨女也不得不相信这唯一的可能。
“乌女还未回来,但愿在凌王府没遇到什么变故。”
*
“王妃——乐笙姑娘?”风卫喘着气端详起眼前之人。
丝竹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绵甜之音。
“若音坊乐笙拜见大人。”
“若音坊这么做生意的?王妃外出寻猫,这曲子又是吹给何人听?”风卫狐疑,朝着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未发一言,快步离开。
乐笙一愣,微微笑了下。她从腰间取出手帕,帕中包裹着一封书信。
“王妃亲笔,请大人过目。”乐笙上前,将信递过去,“王妃谱了曲子,定下若音坊这半月的唱班。即便王妃不在府中,小女子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
风卫展开信笺,仔细读来。
刚刚离开的手下很快便从二门处折返回来,附在风卫耳边:“二门上的丫鬟说了,乐笙姑娘进门报了府上的。”
风卫神情未变,同乐笙客套两句便应付了过去。
不知殿下那里是何结果……
他看着将要落山的夕阳,深感无望。
*
“吱——呀。”
竹叶枯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望月亭前脚步声逼近,一抹藕荷色的纤细身影出现。
“乌女复命来迟。”
“在凌王府被盘问了?”谢明璃并未转身,立在亭中,望向远方。
“恰巧风卫回府。万幸公主有所防备,风卫见属下拿出了公主留的信,便没再生疑。”
乌女从怀中取出青鸟纹信件,递上前。
“依公主命令,在褐铁房中找到暗格,其中确实有青鸟纹信件,属下只敢带出几封,不甚明显。”
“褐铁?”站在一旁的墨女惊疑出声,“既然凌王直奔冶金房,内奸最有可能之人难道不应当是文石吗?”
谢明璃若有所思,话音缓慢:“听闻当初李景渝作为质子被交换到硃国,身边便有暗卫相护,我同李景渝大婚之后方知晓其中渊源。他最信任的一支暗卫,名为风十二。李景渝平安回到泾安都城后,风十二才陆续出现在明面上,风卫便是其中之一。”
“我在他身边细细过了几遍人,却只找到十一人……”谢明璃话音听不出波动,“如果我的身边有李景渝的人,最有可能的便是风十二之中的最后一人——风涂。从庄子、染坊、再到矿坑、冶金房,李景渝最先去了冶金房,那这风涂便只可能会是褐铁。”
“属下还是想不通。”墨女皱了皱眉。
乌女心中微叹,公主说着细密的话,何尝不是也想躲一躲她手中的青鸟信。她默默将青鸟信收回,白了一眼墨女,继而解释缘由。
“风十二之间用青鸟传信,快而隐蔽。公主从矿坑离开前,便说了要去冶金房。凌王先去冶金房,定然是大致知道在染坊和矿坑发生的事了,那风涂便只可能是褐铁。若是文石传的信,凌王根本不用去冶金房,定然直接找人了。”
乌女说完,墨女方才恍然。
天光渐暗,西林外依稀传来奔腾的马蹄声。
谢明璃收回目光,轻抬了下手。
乌女见状,立刻将青鸟信递上。
接过青鸟底纹的信,火折子窜出些微火光。
火苗烘烤空白信纸,字迹缓缓浮现。
“退下吧,林外有李景渝的人,隐匿好行迹。”
竹林的夜风森冷阵阵。
谢明璃木然地收起青鸟信。
“皇兄……我会让每一个沾了谢家血迹的人付出代价,包括他,李景渝。”
马蹄声消失不久,竹林间散乱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其中一人的脚步,听起来格外急乱。
“璃儿……”
望月亭外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一如夜夜缠绵在耳畔的温热。
谢明璃转身,泪珠滴落。
“天暗了,我……没地方可去。我想念姐姐了。”
李景渝踏上石阶,轻轻揽过她。怀中的人身体发抖,泛着凉意。
可她依旧说着话,鼻音浓重。“是我任性,可我不知晓要怎样,你瞒我这样久,我很怕……”
“怪我不好。”他轻柔抚过她的背,缓过她的哭音,才道:“先回府可好,免得你受了风寒,又要将养些日子了。”
她闷声应着,攥紧手心中的孔雀蓝璎珞。
中秋将至,月将满未满。
竹林中撒下月光,竹月白映亮他宽厚的背,也洒落入她的双眸之中。
谢明璃恍惚忆起,两年前的中秋佳节,那轮在硃国的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