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与母亲弟弟还未被赶出王府的时候,府中后院一处荒僻的院子里有个少年,他长得不像是金罗国人,高鬓浓眉,面如冠玉,一双眼眸似星海深邃明亮,玉质金相,若不是看他穿得破烂,险些要以为是哪家府上的傅粉何郎。
也不知是哪家的郎君,生得如此标致,只可惜那时长姐在寻她,见他像是饿了很久的模样,随手给了他母亲亲手做的青团后便匆匆离开了,在那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也不知他如今过得怎样了?那时的他浑身是灰,脸上手上没一处好皮,现在不知还活着吗?能出现在汝南王府内,身份定然不简单,她受了不少“家规”,知道王府中人下手极其狠辣,只能略尽绵薄之力,给他拿些吃食,他若是能活着,定然长成一副风神秀异的皮囊,受到很多女郎的喜欢,愿他能平安喜乐,事事顺遂,不要再受当时的苦了。
兰婳不知不觉想到小时候的事,嘴上也没闲着,碟中的青团被洗劫一空,她摸着光溜溜的玉盘,方回神来,诧异自己竟会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有如此深刻的记忆。
徐嬷嬷用帕轻轻拭去唇角的豆沙,笑骂道,“吃多了不好消化,若是胀气难受可别来找我。”
“嬷嬷净说些胡话,你若是不管了,那这世上没人对我好了~”她发着娇气声儿,作势就要将沾染了糕油的手往嬷嬷身上伸去。
“陛下上回还斥责我,今日竟一视同仁,没少我这份,只是少了些,刚巧过个嘴瘾,”兰婳敲打着空盘自言自语道,徐嬷嬷自然地替她擦拭着双手,
甜食真是个好东西,吃完心情都好了不少。
“你这嘴上功夫还是这样,从不让朕失望。”
皇帝突然从外间进来,兰婳看到他忙惊跳起身行礼,见身后跟着李忠等人,通传的宫人早被打发走了。
“你刚才的话,是在夸朕,还是在说朕小心眼,又或是在说朕……”
“吝啬?”
兰婳囧得将头埋得极低,脸色红如血,企图用沉默蒙混过去,谁料沉默换来的依旧是沉默。
她才跪完,现下又蹲着,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心中颇有些怨气,索性便一了百了开口,
“回陛下,臣妾不会说谎。”
那就还真是这样。
皇帝听完不苟言笑,“你倒实诚,”迈步越过蹲在地上行礼的诸人,在靠窗案己上坐下,方令众人起身。
“你自金罗国长大,怎么对大周江南之地的小食如此喜爱,”他一面观望着兰婳,一面接过茯苓伺候的茶水,杯中是前几日赏的白毫银针。
兰婳忌惮着日前威慑,心中谨慎,“臣妾见识浅薄,没见过便觉得稀奇,一时贪嘴失了体统,陛下莫怪。”
她回答得巧妙,因着猜想他不喜妃嫔讨巧卖乖,上回可是吃了教训,只要不回答‘因是陛下恩赐,更觉可口……’之类的话就行。
皇帝不以为然,看上去倒有几分失望。
“朕看过你的名册,你是汝南王之女,朕且问你,可知汝南王府上有没有会做青团的人?”
乍然听见‘汝南王府’几个字,兰婳心中咯噔一下,怎的突然问起她的家中,她在府中待的时日不多,且从未听闻除了母亲还有其他会做青团的人,又或是自己在王府外的时候府中来了江南厨子?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又与母亲有那么点联系,防止和母亲扯上联系,她只好摇摇头装作不知道。
“也罢,你怎么可能知道……”只见皇帝叹着气,随后又道,“上次朕失了分寸,你别记在心上。”
“臣妾不敢,”兰婳应道,
又是惊讶又是欣喜,这是在向她道歉?看来也没有说的那般可怕嘛。
她侧身想去看他说这话时的表情,甫一抬眼就对上座上之人的视线,
眼底那按捺不动的急躁与他灼热的探究之意相较,骤然变得尴尬,她的表情僵了一下,很快调整过来,装作自若的样子,亦不再垂头,显得格外心虚。
皇帝将此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她狡黠得很,说一句要看三眼,生怕会错了意。
“今日之事朕听说了,你受委屈了,朕派了李忠去查,已将犯事之人抓来,”话音刚落,就有人从门外拖进一个嘴里塞着团白布的宫女,呜咽着叫喊些什么,身上血迹斑驳,脸上亦是,衣物破烂,像是一路拖行过来的。
兰婳哪见这般惨样,吓得后退两步,忙解释道,“臣妾不知此事与旁人有关,想是下面人弄错了,一切都是臣妾自己疏忽了,太后的责罚是该的。”
她本以为不让人去查这事便过去了,可这无中生有的一出,委实令她没想到。
皇帝将她的错愕尽收眼底,将她拉至身旁多加抚慰,“无妨,那朕便说与你听明白。”
就有李忠提衣上前,跪下回道,“禀陛下、兰才人,这奴婢名叫欣儿,是寿康宫伺候太后娘娘的杂役宫女,奴才已审问过了,今晨便是由她该向才人传话,谁成想这丫头竟然偷懒,误了差事,酿成大错,此事已告知了太后,太后没说什么,只说让处置了,奴才便自作主张提前训诫过了。”
兰婳听着这才细看那欣儿面上赫然几道巴掌印,好好的面皮糟蹋得不成样子,有的已经几近紫色,还破了皮。
“嗯,不错,这种办事不力的宫女就该好好惩处,”皇帝陡然出声,他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的人抖了一下,抬眼一看,果真是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
“兰才人,你说是吗?”
兰婳嘴唇翕动,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嘴上差事既做不好,朕便下令割了她的舌头,再拉去辛者库,也为你出口气。”
此话一出,殿内跪着的宫女太监大气不敢出,俯首跪地,以免这个时候触了霉头,唯恐成了下一个被罚的人。
兰婳不可置信地问,“她被割了舌头?”
她着眼去看那欣儿口中的纱布确实是红色的,呜呜叫着,看上去极为痛苦,
只是她怎么都不敢想象眼前这个方才还闲话家常,于她温柔体贴的帝王,顷刻间就断人口舌。
“她害你受罚,自然要处置,朕这可是为了你才如此,怎么?你看上去似是不高兴?”段熠冷声问她。
兰婳不忍看欣儿,方才恢复一点红润的脸又变得惨白,颤抖着声音,“臣妾觉得此举未免过于残忍了,实在不忍其他,既然已经罚过了,不如给她些银两送出宫养病吧,不然心里实在不安。”
“砰——!”茶盏碎落的声音响彻一室,皇帝将茶盏重重摔在地上。
“朕不是在问你的意见,你是在违抗朕的旨意?”只见他眉心黑沉,脸色铁青。
兰婳复又跪下,佯装镇定道不敢,心里却为他突如其来的生气而慌张。
她不知皇帝今晚来的意图,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是自己驳了他的面子,帝王威仪,不容侵犯。他替她重重处罚了犯事者,她理当满心欢喜跪下谢恩,对他笑脸相迎。
可她实在不想以他人性命作恩宠的外衣,她从未想过今日这件事绕来绕去她竟成了伤害这宫女助凶。
皇帝要你三更死,岂能活到第五更。
“臣妾不想违抗您的旨意,可一开始也没有让陛下为我出气,陛下若要答案,臣妾认为这事还是到此为止吧。”
皇帝沉默地看向低头跪下的人,天子不怒自威,目光如同火焰在狠狠灼烧她的脊背,兰婳觉得如芒在背,听见上位者静静开口。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个奴婢杀还是不杀?”
兰婳又是一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还是要取人性命!
内室静得可怖,火盆中炭火烧的正旺,发出‘刺啦——’的响声,正如这炭火就要燃烧殆尽,段熠的耐心就要耗尽,正想今日她是不会顺从的,欲开口打发,就听见兰婳道,
“人命珍贵,俱是父母心血,天子与庶民也是一样,臣妾本不愿违逆陛下,只是在臣妾看来这宫女与陛下是一样,臣妾不会因为她犯了错斥责她,亦不会因为陛下的不喜而心生怨怼,人心向善,只要真心相待,总会变好的,不是吗?”
兰婳应后,不敢去看皇帝的神色,但她隐隐觉得今日他有些古怪,好没道理。
她好歹初入宫,就算被罚却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且先救下再说,就算是被赶出宫去,亦或是其他,她都认了。
闻言,皇帝缄默良久,真的会变好吗?那为什么他等了这么久,依旧没能等来太后的半分在意呢。
他压下心头的颤动,看着她,明明自己都还是一副狼狈模样,竟还想着给他人求情,
“李忠,松开她!”
她紧绷着的心弦倏然放松,就见那叫欣儿的宫女没了钳制,忙在地上跪爬上前,喊道,
“求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声音洪亮,听着丝毫未受损害。
兰婳看着求饶的人满头雾水,一脸的疑惑。
皇帝挑唇一笑,复不见眉间阴戾,“与你说个玩笑罢了,这个奴婢犯了错,得吃些教训,兰才人如此体恤宫人,一心想着他人,可有担心过自己的安危,真要惹恼了朕,你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