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纪浮今天或者说这辈子第二次坐电三轮,他依然不知道手应该往哪儿扶。
纪浮确信这大爷的电三轮是货三轮改的,因为它就是车斗里搁了两把椅子,支了个不太具备防水功效的塑料棚子。整车里唯一的安全设备是大爷脑袋上的黄色工地头盔,后脑勺印有“安全生产”四个字。
大爷甚至没有多余的头盔给他和邓宇。
木头椅子的靠背用栓恶犬的铁链锁扣在一起,另一头扣在电三轮侧栏杆上。比起乘车安全,大爷更注重防盗。
并且电三轮风驰电掣,气势一度压过旁边骑摩托并行的万荻声。
晚上九点整的倒盐巷子很统一,铺面全黑灯关门,上头居民楼错落地亮着灯。三轮刚进巷口,邓宇给他介绍。
“这家理发店,孙姐开的,店里也做美容。”
“那个是弹棉花的,晚上六点辅导小学生。”
“喏,同仁堂,半吊子老中医,里头抓中药外头卖凉茶。”
听凉茶俩字,纪浮感觉自己又冻一哆嗦。
“记下了吗?”邓宇问。
“嗯?”
“还有对面的粮油店,袁大爷的。这几家跟我们关系好,你往后看店的时候要是有事得走一会儿,就去找他们代看。”邓宇说。
“记下了。”
电三轮寒风中驰骋,把纪浮晚饭囤积的热量吹了个干干净净。
到地方了,万荻声停车,没熄火,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沾着机油的薛姐十分嫌弃的五块纸币递给三轮大爷。大爷笑眯眯地收起来,说:“险些没跟上吧,小伙子。”
万荻声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戴着头盔根本没听见,给过钱就去开店门。
纪浮踩在地上时竟有劫后余生感。
再转头,纪浮才发现大爷电三轮的尾灯并不会亮,所以消失在巷尾之前,最显眼的是黄头盔。
唰啦啦的一阵响,万荻声跟邓宇两人一边一把拽开了五金店的铁栅栏门,再打开玻璃门。接着万荻声把摩托车推进店里,店门口没有斜坡,他给了一把油。
“行李箱你的?”万荻声脱下头盔,问。
“是。”纪浮说。
“拎上,回家。”万荻声说。
邓宇去锁门。五金店还有个不起眼的后门,在收银台斜后方,需要跨过地上的杂物。万荻声腿长,三两下跨了过去。纪浮学习能力强,踩他踩过的地方,背上包拎上行李箱,最后因为空间有限,他不得不跟万荻声挨得很近,等他拿钥匙开这个小门。
万荻声在裤兜衣服兜里摸了一圈,然后僵住。
纪浮知道了,他钥匙没了。要么是没带,要么是丢了。
“小门钥匙。”万荻声扭头跟邓宇说。
邓宇同样的姿态同样的顺序在自己衣服裤子一通摸,然后拍大腿:“完了,估计是搁老李饭店了。”
纪浮看了看这小门的方向,跟店大门是面对面,所以门后面应该就是居民楼的楼洞,这属于商铺近道。
“绕一下吧。”纪浮说。
只能从巷子徒步绕到背面去,又一次开门、锁门。
铁栅门唰啦啦的声音在巷子里拉手风琴似的。
邓宇和拖行李箱的纪浮走在前边,万荻声跟在后面一小截,在抽烟。
趁着要绕过巷子,邓宇继续给他介绍这些大门紧闭的铺面:“这家店是龙哥的,他们干汽修,但咱这巷子太窄,车要开进来废老劲了,所以他主要还是修电驴和自行车。本质上跟我们家是竞争关系,所以他看咱很不爽。”
纪浮点头表示理解。
“那茶楼,挂着茶楼的招牌其实是棋牌室,老板人在城里头,徐姐她前夫看场子,这两年给他过得跟茶楼老板似的,拽得不行。”
“薛姐吧?”纪浮问。
“差不多。”
又过了一家早餐店,一家肥料种子店,一家丧葬用品店,终于见着居民区的大铁门。
铁门完全没有防御作用,因为它看起来锁上了,但邓宇从栅栏中间伸手进去,拨开门闩,门就开了。
纪浮回头,倒盐巷子的路灯零星地亮着那么几盏,已经看不见他们的五金店了。
万荻声在墙上把烟头捻灭,丢进铁门旁边的大垃圾桶,低头看了眼纪浮的行李箱。纪浮没费力气把它拎过门槛,继续跟着邓宇走。
邓宇话挺多的,万荻声就两手插着口袋。居民楼里路更窄,还停着老头乐啊烤肠手抓饼推车什么的,三人呈竖列走,邓宇打头,万荻声垫后。
老楼房在冬天不隔音也不御寒,外面的寒气往里侵,屋里的热气向外散。
邓宇停在一个门洞前边,施以巧劲,把单元门前后一抖,不用钥匙就开了,他回头笑笑:“这锁其实坏了。”
纪浮点点头。
“咱们住六楼。”
纪浮沉默的时间里,门廊的声控灯灭了。
万荻声咳嗽了声,声控灯又亮。
邓宇嘿嘿一笑:“走。”
“你那重吗?我帮你拎个两层?”邓宇回头看他。
“没事,不用。”纪浮力道还行。晚上吃得饱,走了一路身上暖和,这会儿属于很有劲的阶段。
他看不见的角度里万荻声有几次伸手想帮他托一下,但没成,都被他自己一个猛劲儿拎上去了。
602,邓宇掏钥匙开门。
进屋,开灯。
一居室的房子,共计30平米,厨房和客厅融为一体,顶灯的亮度跟倒盐巷里的路灯差不多。
“箱子放墙角。”万荻声说。
纪浮照做,他没有细看这个小房子,倒是邓宇又开始一一介绍:“这房子是我跟老万合租的,顶楼便宜,虽然冬冷夏热,但我跟老万把漏雨的问题解决了。”
“嗯。”纪浮点头。
而又因为这个一居室看起来并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他,他估计是三人挤一屋。
邓宇打开卧室门。
纪浮望进去,果然,三张单人床以“匚”形摆在卧室里。
卧室角落里放着个尼龙大袋子,邓宇说:“我后天搬走,往后你跟老万住这屋。”
“行。”纪浮点头。
邓宇半开玩笑地说:“你可以白天看店的时候溜出去玩儿,但绝对不能夜不归宿啊。”
“嗯?”纪浮不解。
“因为老万不敢一个人睡。”
“你他……”万荻声拧起眉毛就要骂。
被纪浮一句轻飘飘的“我也是”给压回去了。
邓宇立刻眼睛睁大:“啊?”
“上个月有两回,我在租的房子里睡觉,半夜被几个人拖出去。”纪浮说,“一次是他们人少,没打过我,一次是有路人报警,后来就不敢一个人睡了,要么睡网吧里要么睡候车厅。”
万荻声看着他,半晌,问:“你欠人钱?”
“不欠。”纪浮说,“他们只是想搞我,因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万荻声:“哦,你睡那张床。”
纪浮看过去,是“匚”的那一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