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安郡主轻皱眉头看着林书瑶:“吴王妃如何打算?”
话音刚落,一声巨雷响彻云霄。
紧接着,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猛烈砸向地面,也砸得马车“啪啪啪”作响。
林书瑶笑问:“郡主冒雨前去,是有急事吗?”
李舒窈点点头:“我听闻有位才华横溢的秀才到别院自荐,故打算去瞧瞧,可不能让阿猫阿狗随便进我的别院!”
竟然还有人自荐做面首?林书瑶也是首次听闻读书人能如此拉下脸。
转念一想,天下读书人何其多,若是能被郡主看重,或许可以让她举荐,从此走上青云路。
周砚听后,语气淡漠:“既是自荐,你还怕他跑了不成?”
他对李舒窈养面首一事本就反感。
如今听闻她冒雨单行只为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面首,愈发觉得她任性至极、不可理喻。
林书瑶从未见过这样的周砚。
二人相识至今,他待她诚挚且亲和。
然,他待李舒窈却似乎隐隐透着一股戒备和厌烦。
见李舒窈气恼地看向周砚,林书瑶忙笑着抢过话:“少年郎多有心性不定者,郡主想去就去吧,免得又出变卦。”
听闻此话,李舒窈瞬间舒展眉头,笑看着林书瑶:“吴王妃深知我意,读书人心性最不坚定。
若他真是才华横溢的俏郎君,我今日错过,日后岂不是还得去抢?”
未免周砚又说出什么惹郡主不悦的话,林书瑶忙凑过去坐到她身旁。
笑着点头:“去,我们即刻出发,至于晋王,只能劳驾护送我们一程。”
周砚对林书瑶待李舒窈如此热情有些不解,却回:“四嫂安排即可,我无碍。”
李舒窈今日一早去了太后宫中,临出宫时听闻了吴王妃和沈氏带头义捐之事。
她是将门之后,深知边境将士过得有多艰苦,故而对吴王妃和沈氏心生钦佩。
如今吴王妃看似有结交之意,她心中不免好奇起来。
于是笑问:“洛阳贵女皆对我避之不及,你今日主动随我去别院,不怕坏了名声?”
林书瑶摇摇头:“郡主坦荡磊落,是他们有眼无珠。”
李舒窈第一次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如此高的评价,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举起袖子掩住唇角笑了片刻,才回:“你这话,还是莫要让他们听到的好。”
顿了一下,她接着笑道:“自你出嫁后,洛阳城内难嫁的女娘只剩我一人,真是孤单得紧。”
林书瑶早就看出姚安郡主是极其随性之人,以前碍于各种原因无缘与她深交,今日一聊简直相见恨晚。
她又向李舒窈挪近一点距离后,举起团扇遮住半边脸,压低嗓音与她耳语:“你有诸多面首,又怎会孤单?你不知我有多羡慕!”
“噗嗤!”李舒窈这回算是看懂吴王妃是何种性子的女郎。
她笑得前俯后仰,靠着林书瑶伸过来的手才未倒在车壁上。
她笑回:“吴王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可万不能让他听到你这话,不然我的别院和面首恐要不保!”
林书瑶忙点头:“放心,我只是偷偷羡慕。”
言罢,她对李舒窈眨眨眼,一副你懂我意思的表情。
“哈哈哈”,这下,李舒窈彻底被她逗乐,笑得毫无顾忌。
就这样,她们二人挤在马车一角聊起了养面首之事。
李舒窈逐一介绍别院那些面首都有哪些特长,又都是些什么来头。
林书瑶听得入了神,郡主这日子才是神仙日子呀!
二人以为外面正下大雨,用最低音量交头接耳,定然无人能听到所谈内容。
却不知周砚身为习武之人,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李舒窈说的内容都在他意料之内,却在听到林书瑶的一句感叹后,顿时心乱如麻。
林书瑶感叹:“若我有机会养面首,定然不会养整日只会吟诗作赋的郎君。”
“为何?风花雪月不就是喝酒品茶、吟诗作赋?”李舒窈问。
林书瑶用团扇遮住脸后,又将声音压低几许:“我要养个小将军,让他每日练剑或舞枪给我看。”
李舒窈听后一脸疑惑不解,“整日舞枪弄棒之人,总是一身汗,臭烘烘的,有何看头?”
“你不懂,那才叫真男人!”林书瑶把脸掩在团扇下回。
说完这话后她似乎笑了,扇面上的两只彩蝶跟着轻轻晃动着。
原本假寐的周砚在听到此话后迅速睁开眼看向了她。
用薄如蝉翼的绫绢绣制的团扇其实并不能完全遮挡住她的脸。
透过雪白的绫绢,他看到两只彩蝶下那张微红的面颊,微微弯起的唇角,和那张宛如樱桃般爆满的红唇。
仅这一眼,那两只彩蝶竟似突然活了,它们煽动着翅膀飞入他的心底,让他瞬时心绪大乱。
那是他最尊敬的四嫂,他不该用这样龌龊的视线看她!
既羞又愧的他惊慌无措地闭上了眼,却再也不敢继续听二人的谈话。
这一场雨下得很长,至李舒窈跳下马车,雨还未停歇。
李舒窈邀请林书瑶进别院,不过林书瑶以时间太晚为由约了日后再聚。
马车再次启动,周砚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看着林书瑶问:“四嫂与郡主是旧识吗?”
因雨势太大,车窗一直紧闭导致车内变得闷热起来。
林书瑶轻轻摇着团扇,回:“她是我来洛阳后唯一羡慕的女娘,偌大的洛阳,也只有她活得最真实。”
“她,”周砚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她确实独立特行,可她如此任性,终归自私了一些。”
李舒窈是太子表妹,她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政敌用作弹劾太子管教无方的证据。
“可她也不过是失去父兄庇护的孩子罢了!”林书瑶答。
五年前,忠义侯父子战死沙场,李舒窈的母亲受不住打击,缠绵病榻数月后病逝,老夫人因此中风在床。
百年忠义侯府,自此交给年仅十一岁的李舒窈带着三岁的幼弟支撑。
其间的心酸艰难,又有几人能理解?
她或许是真如方才所言太过孤独,才会效仿长公主养面首。
轻叹一声,林书瑶接着道:“若能换回父兄和母亲康健,她定然不会稀罕郡主的封号!”
“斯人已逝不可追,可忠义侯府和太子还在,她如此行事,总会牵连别人。”周砚答。
林书瑶知他话中未尽之意,却继续劝解:“六弟,世人对女子本就苛刻,你就当她是男子,纳了几名美妾即可。”
周砚想说“她终究不是男子”,却想起压在她肩膀上的重担,于是改口:“但愿她再长些年岁后,能有所收敛。”
“会的,她是个善良的孩子。”
周砚奇道:“你为何对她有如此高的评价?”
林书瑶于是和他说了当年和李舒窈的初见,以及后来关于她的一些事。
周砚听后,久久不语。
他和李舒窈自幼相识,但他是自卑到尘埃的皇子,而她是骄傲如公主的先皇后侄女。
他们经常见面,却从未多做交谈。
他能从她眼中看到她对自己的嫌弃,以及因自己跟在太子身后而生出的厌恶。
关于她,他不想再谈。
车外的雨声渐渐减弱,他推开了身侧的车窗。
风瞬间灌入车内,带来了湿气和泥土的芬芳。
倾盆大雨已经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林书瑶也推开了另一扇窗。
下雨的天空阴暗昏沉,她却依然能看到笼罩在细雨绵绵下的郊外美景。
洛阳城外连绵起伏的山山脉,此刻看起来美得似一幅画。
她突然感叹:“好像每次遇到你,皆是雨天。”
周砚闻言,笑回:“确实如此,不过今日难见天虹。”
林书瑶:“我幼时不喜欢江东的阴雨天,江东的雨缠绵如丝,一下就要连续数日不停歇,似太阳走丢了一般。”
“那如今呢?”周砚问。
“我到洛阳见识过北方的雨后,终于发现江东的雨其实别有一番独特的美。
江东的雨似一首温柔的诗,也似一幅朦胧的画!”
林书瑶看着远处朦胧的景致,回想着遥远的江东烟雨。
周砚抬头看向她,只能看到她被掩在阴沉天空下的半张脸,却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对江东烟雨眷恋不舍。
她口中的温柔如诗、朦胧如画,在这一刻如此具象化。
在他眼中,这样沉浸在回忆中的她,美得如江东的一场烟雨。
“四嫂,你想与四皇兄和离吗?”鬼使神差的,他将心底的话问出口。
林书瑶闻言,回过头愕然地看着他。
只见他接着道:“若你想和离,我可以去父皇跟前作证,父皇便不会为难于你。”
和离吗?林书瑶从未想过和离。
可若真的能和离,她是不是从此以后海阔天空?
这一瞬,她竟隐隐期待起来。
可也仅一瞬,她的理智开始回笼。
她涩然一笑:“和离后,我又能去哪里呢?”
她不似母亲有父母支持她,且吴王也不是父亲那样的寒门书生。
周砚听后,似下定某个决心,一脸郑重地看着她:“你可以随我去雁门郡,那里无人认识你,届时你也可以像姚安郡主一样随心而活。”
多么美好又多么诱人的回答呀!
可林书瑶知道,她不能那样做。
且不说周谞是否同意和离,即便同意,多年后他登上皇位后,会不会报复沈氏呢?
她不敢去赌周谞心中那点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良知。
抬眸看向周砚时,她看到他眼中的执着和赤忱生动又清澈。
有这样一人关心自己,她已知足。
她勾起唇角笑望着他,眼眶中泛起淡淡浮光。
“六弟,以后莫要再说如此孩子气的话,不然我会当真的!”
周砚想回:“这不是孩子气的话。”
可见到她眼中仿若早已参破一切的淡定从容时,所有的言语都被哽在喉咙里。
她太理智,也太聪慧,她心中牵挂的人和事太多。
“六弟,即便不能成真,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以赤忱待我,我会谨记一生!”
林书瑶说完,举起团扇遮住脸,然后重新扭过头假装继续欣赏车外的雨雾蒙蒙。
周砚却透过那薄薄的团扇看见了她无声滚落的泪珠。
她如此鲜活的坐在自己面前,不再是当年那个逝去多年后冰冷的名字。
可,他这缕碎过之后带着裂痕重生魂魄,即便重来一次,也依然无法改变那样的结局吗?
时间在车轴的“咯吱”声中悄然而逝。
马车即将行至道化坊别院,林书瑶已恢复如常。
她回头笑看着周砚:“六弟的生辰是哪一日?我届时做透花糍送你。”
“八月初七。”
周砚回望着她,双眸幽深而又哀愁,有如车外细雨,缠缠绵绵没有尽头。
林书瑶闻言,怔愣须臾后,笑回:“下月你定然回到雁门,不如我三日后给你过生辰,可好?”
“好,我听四嫂安排。”周砚回答时声音轻轻颤抖。
恐她看出异样,他迅速低下头。
好在马车已至别院,他匆匆行礼告别后,逃也似地跳下了马车。
车门被合上的那一刻,林书瑶的眼泪也随之落在置于膝头的那柄团扇之上。
八月初七,竟然是他的生辰吗?
可那日,也是她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