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瑶记得上次姚安郡主带去吴王府的就是这名侍女。
额头隐隐作痛,她沙哑着问:“年糕,我这是怎么了?”
未待年糕回话,一名侍女急匆匆走了进来。
她一脸愤愤道:“宫里有资历的太医都是看人下菜的老狐狸,若非太后去白马寺礼佛不在宫中,今日定然要治他们的罪。”
年糕不悦地打断:“行了,郡主正难受着,你请来了哪位太医?先让他包扎。”
难道郡主受伤了?林书瑶刚想出声询问,便见孔太医战战兢兢地自外间走了进来。
然后对她行礼:“臣见过郡主。”
林书瑶怔怔然左右看了看,确认他是在向自己行礼。
她瞠目结舌地问:“你唤我什么?郡主?”
孔太医从太医署同僚口中听闻过关于姚安郡主的风评,所以他并不想来此。
奈何他资历最浅,被那些同僚给推了出来。
此刻听郡主问话,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回:“还请姚安郡主恕罪,是臣方才礼数不够周全。”
林书瑶记得这个太医,当初是他开具的滋阴补血的药和食谱延缓了药物作用,才让她多活了一段时间。
“孔太医无需行此大礼!”她忙回。
一声“孔太医”让孔方更加心惊胆颤,郡主竟然认识自己这个小太医?
年糕见郡主的额头隐隐渗出血迹,忙道:“虚礼暂免,你快给郡主止血!”
孔方得令,跌跌撞撞地爬至林书瑶床前,认真查看起伤势。
林书瑶此刻可以确认他们口中的郡主就是自己。
可是,她怎么就成了姚安郡主了呢?
额头的伤被简单处理过,但是血未完全止住。
孔方揭开覆在上面的帕子时引得林书瑶忍不住“嘶”了一声。
一旁的婢女立即大喝:“郡主金枝玉叶,你就不能轻一些吗?”
她这一喝,孔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林书瑶忍住疼痛,温声道:“孔太医按自己的习惯行事即可,我能忍住。”
孔方这才稳住心神,仔细为林书瑶清理伤口。
伤口清理完后,他重新上药,待药晾干才包扎。
一切做完,他早已满头大汗。
再三确认已包扎好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伤口不可再碰水,郡主这些日子也需清淡饮食。
夜里或许还会有发热之症,臣这就为你开具药方。”
言罢,他起身去窗前的书案上写药方。
年糕一脸担忧地看着林书瑶:“除了额头的痛,您还有何处不适?”
换了个身体,林书瑶真是哪里都不适,可她只是木然地摇摇头。
孔方写好药方后,再三叮嘱不可碰水,约好明日换药的时间后,背起药箱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年糕,把镜子拿来给我。”林书瑶声音沙哑。
年糕快步从梳妆台上拿过一方铜镜,然后红着眼眶道:“郡主看后莫要气馁,只是个小伤口,日后找太后涂抹白玉膏后,肯定不会留疤。”
“无碍,你先把镜子给我。”林书瑶回。
缓缓将铜镜靠近自己,她看到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
此时此刻,她惊恐得想要大叫出声,却只能颤抖着手问:“我发生了何事?”
顿了一下,她看着另外一个婢女问:“她是谁?”
那婢女闻言,惊呼一声后,哭着回:“奴婢是玉露团,您竟然忘了奴婢!
杀千刀的柳静恒,我这就去别院把他砍了!”
年糕也未曾料到,郡主只是落了个水,额头被湖底的石头磕破皮,醒来后竟然忘了这么多事?
她声色凝重地看着林书瑶:“那您记得奴婢吗?”
林书瑶:“只记得名字。”
玉露团闻言,又是一声惊呼。
她咬牙切齿道:“奴婢不但要杀了柳静恒,还要让太后治柳氏一族的罪。”
年糕此刻也被吓得不轻。
但她耐着性子骂道:“你给我闭嘴!河东柳氏连太后和陛下都要忌惮三分,你如此口无遮拦是想给郡主招祸吗?”
林书瑶反复听到柳静恒,心底早被惊得回不过神来。
好友柳若芙的次兄怎么还和姚安郡主扯上关系了呢?
她静默须臾,才道:“先把我受伤始末细细说来。”
玉露团口快,虽仍气愤难当,却很快就将来龙去脉说完。
三天前,姚安郡主的卫兵按她的要求,去洛河畔蹲守赵郡李氏的七公子,谁知几位公子迟迟未散席。
至夜幕降临,天突然下起大雨,公子们匆匆往回赶,李七公子竟然上了柳二公子的马车。
因天黑雨大,府卫们慌忙间抢人的时候,把不胜酒力的柳二公子给抢去了别院。
柳安,字静恒,芝兰玉树、文采斐然,虽从未参加科考,名声却远超往年状元郎。
这样的人物,别提是将门出身的李舒窈,就是宫中的公主也不敢肖想。
可人已经被抢去别院,府卫只能等天亮后,待他酒醒再将他送回柳府。
李舒窈听说出错后也很焦急,天一亮就去别院赔罪。
奈何柳安是个心高气傲的,他认为郡主折辱了他,是对河东柳氏的挑衅,并扬言要进宫让陛下主持公道。
就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李舒窈一气之下将柳安软禁于别院。
她起初只是想折折他的傲气,待他求饶后就放人。
柳安却出乎意料的硬骨头,连着两天都不愿意进食。
眼看如此下去恐要出人命,李舒窈昨日让人在别院荷塘畔的亭子内摆了一桌酒水。
她想向他诚心赔礼道歉后,今日清晨再将他送回柳府。
“静恒公子不接受道歉?”林书瑶问。
她记忆中的柳静恒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也不会对一女子咄咄逼人。
年糕摇摇头:“静恒公子已经接受道歉,还用了一些吃食。”
玉露团接过话:“他用过晚膳再休息一夜,这事本该就此翻篇。
谁知,该杀的毕罗突然到亭内报吴王妃病逝的消息。”
林书瑶觉得这件事的始末比她以往看的任何话本都要精彩数倍。
她两眼发光地看着玉露团:“然后呢?”
“柳静恒听闻吴王妃病逝后,竟然说什么都不肯留下。
郡主认为他饿了两日且大雨将至,不宜赶夜路,于是与他起了分歧。”
“奴婢并未听清您和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愤然起身,您伸手阻拦,然后被他用力推入了荷塘。”年糕道。
后面的事就是李舒窈落入荷塘后,运气不好,头被水下的石头磕到。
本就不会游水的她快速沉入水底,被人捞起来后伤口血流不止,人也昏迷不醒。
柳安出手伤了郡主,自然回不了柳府。
至夜里,李舒窈开始高热不退,不停说胡话。
接着,天亮后,李舒窈成了林书瑶。
此刻的林书瑶心情极其沉重。
她并不想占着李舒窈的身体,可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李舒窈找回来。
额间的伤口好似疼得更厉害了,她垂下头想用手去揉,又不敢。
忍了又忍,她才道:“先将静恒公子送回柳府。”
“可他伤了您!”玉露团愤愤不平道。
“是我有错在先,如今我也遭了罪,他回去后定然不敢进宫找陛下。”林书瑶回。
“郡主受的伤,难道就如此算了?”玉露团眼中怒火未灭。
“他不也饿了两天吗?我与他已两清,快些送他回去。现下吴王妃刚去世,朝中还来不及盯着这事。”
林书瑶实在想不通一个婢女是从哪里借来的胆子一直揪着世家公子不放。
唉!难怪姚安郡主抢人抢得那么理直气壮。
虽然她对郡主养面首一事不反感,可如此与世家硬钢是万万不赞成的。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周砚那句话:“姚安郡主背后是忠义侯府和太子。”
“愣什么,快将他送回柳府。”林书瑶催促。
玉露团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出去安排。
这事真令人头疼,里外都疼。
柳安消失这么多天,河东柳氏也不是吃素的,估计早已查到,只是不好强抢回去。
林书瑶一想到过几日朝中弹劾她的奏章必然多如雪花,心底默默为太子捏了一把汗。
年糕见林书瑶一直垂头不语,以为是为失忆之事伤心难过。
于是出言安慰:“郡主既已想不起,就先别去想。奴婢自幼跟在您身边,凡您需要,奴婢都能帮你记起。”
“你,不害怕这样的我?”林书瑶惊讶地问。
年糕摇摇头:“外面那些人胡乱编排您的名声,可这府中的人都知道您有多好,奴婢又怎会怕您?”
似担心郡主不信她,她接着开口:“您放心,奴婢会交待玉露团守住这个秘密,日后待您痊愈,有我和她相助,定能全部记起。”
林书瑶此刻既感动又内疚,在没有找回李舒窈之前,她只能暂时去适应这个身体。
柳安终于被送回柳府,听闻他上车前询问了李舒窈的伤势。
但被玉露团臭骂一顿后,他干脆闭口不言,直至马车至柳府门口,他才愤愤然跳下马车离去。
翌日,孔方再次登门换药。
许是经过昨日,他变得大胆了一些也更顺手。
今日很快就换好了药,还顺便询问了落水后的细节。
“你是说郡主记不起一些事情?”孔方惊愕开口。
年糕压低声音问:“太医可有良方?”
孔方沉吟片刻,回:“臣只在医书上和民间听闻过:伤到脑袋的病人,因淤血积于头部,会出现短暂性失忆。”
“那能治愈吗?”年糕问。
“臣不敢保证,有治愈的案例,也有终身未愈者。”
孔方觉得自己近半年特别倒霉,先是遇到吴王妃小产,现在又遇到姚安郡主失忆。
如此下去,不知道下一次又要遇到什么。
太医院的职务估计很快将不保。
林书瑶见孔方脸色煞白地立在一旁,想起了上次“小产”。
于是温言出声:“记不起也无碍,反正不影响生活。”
“郡主豁达,实属难得!”孔方忙回。
看把人家吓得,向来嘴笨之人都开始拍马屁了。
林书瑶笑回:“你将这事忘了吧!明日继续为我换药即可。”
孔方忙不迭的再三保证后,再次逃离了此处。
年糕还在为这事难过。
林书瑶安慰道:“我还能活着已大幸,其余都不重要。
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反而于我和太子皆不利。”
“奴婢知道轻重。”年糕忙回。
雁门郡,周砚回到这里已有数日。
他一路护送粮食和药材至此,又迅速让郡守将物资派发下去,忙忙碌碌间,竟然迎来了八月初七。
此次庄玄先随他回雁门,高诚则留在洛阳,除了保护安清,还要不时向他汇报洛阳的消息。
他已经连续三日未收到洛阳的密信,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笃定地想:只需她迈过八月初七这个坎,就一定能活下来。
两日后夜里,满心焦虑的他还未收到密信,却梦见了前世。
梦中,他兵败被俘,父皇一脸悲愤的指着他:“周砚,你就是个莽夫,你有勇无谋,害死了朕的太子,也将断送大雍百年运势。”
他跪在地上,哭着求父皇让他见太子最后一面。
父皇却只是恶狠狠地看着他,似看世仇一般。
然后冷声回:“你满身罪孽怎配见他?朕不会杀你,朕要让你活着为孝存(太子表字),为受你牵连死去的无辜百姓赎罪。”
窗外一声惊雷,周砚从噩梦中惊醒。
他猛然坐起身,张着嘴大口呼吸,像刚离开水面的鱼。
又一个惊雷响彻天际,在忽明忽暗的闪电光下,庄玄站在门口,手中握着自洛阳送来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