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冻住了简桉拍打的手,但那扇门终究纹丝不动。门内骇人的咳嗽和挣扎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穿透薄薄的门板,狠狠攫住简桉的心脏,将他之前的愤怒、猜疑和自尊瞬间碾得粉碎。那不再是“怪”,那是生命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绝望回响。
“开门!常锦肆!你听见没有!” 简桉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他不再犹豫,后退一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门锁旁边的位置!筒子楼老旧的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锁舌在巨大的冲击下松动变形。
“砰!” 又是一脚。门终于向内弹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铁锈般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简桉几乎窒息。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血液倒流,头皮发麻。
狭窄的客厅一片狼藉。一把椅子翻倒在地。常锦肆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瘦削的身体痛苦地弓起,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他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干呕声。更让简桉魂飞魄散的是——常锦肆捂在嘴上的指缝间,正有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不断渗出,滴落在他苍白的下颌、脖颈和胸前单薄的旧T恤上,迅速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吐血!
那个冰冷的、被他甩出脑海的念头,此刻以最残酷、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常锦肆!” 简桉失声尖叫,恐惧和一种陌生的、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也浑然不觉。他试图扶起地上的人,但常锦肆的身体冰冷而沉重,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石头,每一次痉挛都带着惊人的力量。那双总是空洞或冰冷的眼睛此刻痛苦地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沾着血沫,在昏黄的灯光下脆弱得如同易碎的蝶翼。
“别……别碰我……” 常锦肆从剧烈的呛咳中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试图推开简桉,但手臂软绵绵地抬起又落下,只剩下指尖无意识地痉挛。他眼中除了极度的痛苦,还有一种被窥见最不堪处境的、近乎崩溃的羞耻和绝望。
“闭嘴!你别动!” 简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硬压倒了恐惧。他看到了常锦肆眼中的抗拒和更深沉的绝望——那是一种对被发现、对暴露自身狼狈的极度羞耻,甚至夹杂着一丝“终于来了”的解脱般的死寂。这眼神比地上的血更让简桉心惊。他不再试图扶起对方,而是迅速环顾四周。这间屋子简陋得可怕,除了必要的家具,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只有书桌上堆着高高的竞赛资料和几本摊开的、写满艰深公式的笔记,与这满地的狼藉和血迹形成荒诞的对比。角落里,一个敞开的药箱里散落着各种药瓶药盒。
躯体化…… 那句“用不上”和常锦肆苍白的脸、公告栏前的暗红、昨夜冰凉的触感……所有线索轰然串联!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怪”或者“病弱”,这是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心理痛苦,正在疯狂地吞噬他的身体!
“电话!手机呢?!” 简桉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依然发颤。他目光扫过桌面,没有手机。他冲到常锦肆身边,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机放哪了?!告诉我!”
常锦肆似乎被他的吼声震得清醒了一瞬,失焦的眼睛艰难地看向书桌抽屉的方向,嘴唇翕动了一下,又猛地咳出一小口暗红的血沫。
简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有一部老旧的手机。他颤抖着手指按下120,语无伦次地报出筒子楼的地址,嘶吼着:“吐血!有人吐血!快!快来人啊!他快不行了!”
做完这一切,简桉感觉自己虚脱得快要站不住。他回到常锦肆身边,看着地上那刺目的红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尖锐的疼痛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笨拙地跪在旁边,用袖子徒劳地去擦常锦肆嘴角和下巴不断涌出的血沫,那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瞬间染红了他的校服袖子。
“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来……常锦肆,你听见没有!坚持住!”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哽咽。塑料袋里的书和钞票早被扔在了一边,此刻显得无比讽刺和多余。
就在他绝望地擦拭时,常锦肆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睛短暂地睁开了一条缝,瞳孔涣散,似乎陷入某种谵妄状态。他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吐出几个破碎、模糊,却像冰锥一样刺入简桉耳中的词:
“……考砸了……血……止不住……”
“……没用……书……都给你……”
“……爸……妈……别看我……”
这几个词,像是黑暗深渊中浮上来的冰冷碎片,瞬间勾勒出一个令人窒息的轮廓:成绩的崩塌(公告栏前的暗红!)、伴随而来的、无法控制的“流血”般的失控感、那袋被当作垃圾丢弃的竞赛资料、以及……对父母目光的恐惧与绝望!
简桉的手僵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忽然明白了那句“用不上”背后的真正含义——那不仅仅是放弃竞赛,那是一个被彻底压垮的灵魂,在用最决绝的方式,放弃自己曾经赖以生存、也是唯一能换取家庭一丝关注的“工具价值”!他甚至不敢想象,当常锦肆在公告栏前看到那个糟糕的成绩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山崩地裂,才导致了如此剧烈的躯体化反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天籁。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冲上楼道。医护人员冲了进来。
“让开!快!” 医护人员迅速而专业地将常锦肆抬上担架。简桉下意识地想跟上,却被一把拉住。他看着地上的血迹和染红的衣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刚才强行支撑的勇气瞬间抽离,巨大的后怕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他。他靠着墙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气,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那句未尽的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常锦肆身上那巨大谜团的锁芯。家庭的爱,需要用“有用”的成绩去兑换,而这微薄的关注,在成绩崩塌的那一刻,也彻底消失了。常锦肆,那个看似孤高冷漠的学霸,原来一直生活在怎样冰冷残酷的荒漠里?他的“怪”,他的“用不上”,他那行将就木的衰败感,都找到了根源。那袋书和钱,不是施舍,不是怜悯,甚至不是告别,而是一个绝望的灵魂,在彻底崩塌前,将自己唯一仅存的、曾经被赋予“价值”的东西,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推给了偶然路过的他。
他差点就死了……就在那扇门后面……死于不被看见的绝望,死于无法承受的爱之荒漠。
医院,三天后。
消毒水的气味比筒子楼里浓烈百倍,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单人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栅。
常锦肆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但眉宇间那种沉重的痛苦和死寂感似乎消散了一些。连续几天的检查、治疗和药物作用让他极度疲惫,却也暂时压制住了那噬人的躯体化风暴。医生最终的诊断印证了简桉模糊的猜测:严重的焦虑障碍、创伤后应激反应,导致了剧烈的神经性呕吐和罕见的、极其严重的心理性咯血。根源是长期、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无法化解的深层创伤。身体机能本身并无器质性大问题,但长期的应激状态已严重透支了他的健康。
他半阖着眼,目光落在窗边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简桉坐在那里,背挺得很直,像一棵倔强的小树。他换下了染血的校服,穿着干净的T恤,但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这三天,除了匆匆赶来的常锦肆母亲(一个同样疲惫憔悴、穿着得体却眼神疏离的女人),简桉是来得最勤的人。他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有时带来洗好的水果(常锦肆几乎没动),有时只是看着窗外发呆,或者低头翻看那本被他“捡”回来的《电磁学精要》,虽然心思明显不在书上。常锦肆母亲来过两次,每次都带着昂贵的水果和补品,语气温和却透着距离感,叮嘱几句“好好休息”、“听医生话”、“别想太多”,停留时间很短,仿佛病房里的空气让她不适。常锦肆在她面前异常沉默,只是垂着眼帘点头,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她走后,病房里的空气似乎比之前更冷几分。
常锦肆看着简桉。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简桉惊恐焦急的脸和笨拙擦拭血迹的手。醒来后,有人告诉他,是简桉踹开了门,及时叫了救护车。母亲也提到,是那个“倔强的同学”守了他很久。
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而复杂的情绪,像冰封湖面下悄然流动的一丝暖流,在常锦肆死水般的心底漾开一丝涟漪。不是感谢——他早已失去了表达感谢的能力和意愿,甚至觉得那是负担。那是一种……被强行闯入、被迫暴露了最不堪一面后的茫然无措,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不顾一切踹门而入的鲁莽行为的奇异触动。以及,一种更深的羞耻——让他最狼狈的样子被最不想看见的人(那个总是用探究、排斥目光看他的“邻居”)目睹了。然而,当母亲带着公式化的关心离开,病房再次陷入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时,简桉沉默而固执的存在,竟奇异地抵消了一部分那彻骨的寒意。这感觉陌生又矛盾,让他无所适从。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情绪。喉咙里似乎还残留着血腥的铁锈味,提醒着他那失控的痛苦和脆弱。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你……” 常锦肆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病房的沉寂,“那些书……还有钱……”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眼神飘忽,不敢看简桉,“……不是施舍。”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斟酌字句,最终,那个在医院醒来后反复在脑海中盘旋的词,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更深的自弃感,再次被吐露出来:“……是告别。” 他用回了那个冰冷的词,却在此刻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自我放逐的悲凉。“那些东西……放在我那里……看着……难受。”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垃圾一样……碍眼。考砸了……就没用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简桉心上,再次印证了他那可怕的猜想。
简桉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如此。“告别”?他要告别什么?仅仅是竞赛和学校?还是……更多?明明考了768还好?他看着病床上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想起那晚地上刺目的血,想起医生说的“心理创伤”、“躯体化”、“巨大压力”。那句“用不上”背后,不是傲慢或怜悯,而是一个灵魂在重压下彻底崩溃后,对曾经珍视的一切(那些能换来父母一丝微弱关注的“价值”)发出的绝望遗弃宣言。那些书和钱,不是垃圾,是他亲手斩断的、与冰冷世界仅存的、扭曲的链接。
简桉沉默了很久,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他没有像常锦肆预想的那样愤怒质问,也没有虚伪的安慰。他只是在常锦肆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东西我收下了。” 他顿了顿,目光第一次锐利地、直接地看向常锦肆躲闪的眼睛,“但‘告别’,我不收。”
常锦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手指在被单下攥紧。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竞赛,我报名了。” 简桉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用你的报名费。书,我会看。”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他只是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单方面地、不容反驳地,撕毁了常锦肆那封绝望的“告别信”。他把那些被常锦肆视为耻辱和失败象征的东西,重新赋予了意义——他自己的意义。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正好落在简桉倔强的侧脸上,映亮了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持。常锦肆怔怔地看着那束光,看着光中少年固执的轮廓,心底那片冻结的荒漠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冰层开裂的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酸涩感,混合着不解、一丝微弱的恼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拉住的茫然暖意,悄然弥漫开来。他迅速别开脸,看向窗外刺目的阳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攥紧被单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