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阅读 > 其他小说 > 佛系攻略 > 冰质裂痕
    秋意渐深的周五傍晚,暮色像滴入清水的淡墨,洇染着街景。简桉叼着一袋冰凉的乳酸菌饮料,慢悠悠地溜达出校门。书包松松垮垮地搭在一边肩上,他正准备拐进街角那家常去的便利店买明天的早饭。空气里混合着油炸食品的油腻和汽车尾气的微涩,傍晚的城市节奏带着一种松弛的嘈杂。

    便利店门口的遮阳棚下,几个穿着邻校校服的男生吵吵嚷嚷地讨论着周末游戏开黑。简桉的视线习惯性地掠过他们,投向街对角的公交站台。目光正要收回时,却被站台广告灯箱旁僵持着的三个身影猛地拽住了。

    是常锦肆。

    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和车流,那挺直得近乎刻意、如同标尺般的身影也极其醒目。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水晶奖杯?简桉眯了下眼,认出正是物理竞赛的那个第一名奖杯。奖杯的棱角在惨白的路灯下折射出冰冷的光点。

    常锦肆对面站着一男一女,衣着考究,气场沉凝。男人眉眼轮廓与常锦肆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线条更为冷硬严苛,此刻薄唇紧抿,眉心拧出一道深刻的竖纹。女人保养得宜,妆容精致,嘴唇快速地张合,声音不高,却透过车流的间隙断断续续传过来几个尖利的音节:“……这种分数?…第一名也能叫优势?…别人家的孩子早就……”

    常锦肆微微垂着头,侧脸的线条绷得像石膏。路灯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框在一个孤绝的光圈里,与周围流动嘈杂的背景格格不入。他肩上的“学生会主席”绶带不见了,但那刻意维持的挺拔姿态,比佩戴绶带时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一次竞赛而已,别松懈,!”男人(简桉猜测是他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清晰地穿透了暮色,“锦肆,你在学校里那点成绩,放到全省、全国,算得了什么?拿个一等奖尾巴有什么好骄傲的?后面还有学科营选拔,奥赛冬令营!这才是硬指标!松懈一秒,就是掉队十米!懂不懂?!”

    他冰冷的目光刀子一样刮过常锦肆手里的奖杯,语气里是浓浓的失望和不满,仿佛那耀眼的“第一名”三个字是某种耻辱的烙印。

    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粘稠胶水般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堵在了简桉的胸口。他叼着的饮料袋子忘了吸,冰凉的液体顺着吸管口缓慢地渗出来,沾湿了手指也浑然不觉。

    原来如此。

    脑海深处,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巨大问号——“为什么?”——在这一刻,伴随着那对父母冰冷如砧的话语,如同被重锤猛击的铁钉,“哐当”一声,钉进了现实。

    为什么他永远绷紧得像上满发条的闹钟?因为松弛就意味着灾难。

    为什么对名次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因为不够顶尖就等于失败。

    为什么一丝不苟到近乎刻板?因为任何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苛责。

    为什么对自己的愤怒和失控如此深恶痛绝?因为那是对他所构建秩序堡垒的致命威胁——而这堡垒,是他赖以生存、换取“合格”评价的唯一空间。

    他拼命攥紧奖杯带子的指节,和课桌前紧握笔杆指节发白的样子,瞬间在简桉脑海中重叠了。那不是傲慢,也不是挑衅。那是一种深陷重压之下,徒劳地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价值的……挣扎。那紧绷的肩膀、僵硬的脖颈、眼底深处难以掩藏的疲惫与惊惶……不是虚假的表演,而是被现实不断捶打塑造出的生存形态。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了上来。不是怜悯,怜悯这个词太轻飘。那更像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窒息感?他自己习惯了用“佛”来化解外界的压力,像一层蓬松的绝缘层。而常锦肆的“秩序”,同样是他对抗这沉重压力(甚至来自最亲近之人)的盔甲和武器。只是常锦肆的盔甲如此坚硬、棱角分明,伤人又自伤。

    看着常锦肆在父母目光的注视下,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那副强自支撑的挺拔下掩盖的僵硬和无措,那份无处安放的、对认可又无法说出口的渴望……简桉只觉得胸口那团淤塞感越来越沉。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那点所谓的“佛”,在这个世界里,竟也带上了几分奢侈的意味。至少,他的父母从不曾将“别人家的孩子”化作利剑,如此精准地刺向他的心脏。

    黑色轿车的后门无声滑开。常锦肆的父亲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紧绷的侧脸,没什么表情地率先钻了进去。母亲示意常锦肆跟上。他终于动了,动作不再像在学校里巡视时那样步履生风,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迟滞的沉重,捧着那尊象征“失败”的奖杯,沉默地钻入了那个精致而冰冷的移动牢笼。车门关上的一瞬,路灯的光线被切断,将他彻底吞没在阴影里。

    便利店门口的吵闹学生付了钱,嘻嘻哈哈地走了。街道重新被黄昏的寂静笼罩。简桉站在原地,手指被渗出的饮料冰得发麻。他低头看了看袋子,又抬头望向那辆远去的车尾灯,在暮色中划出两线微弱的红色轨迹,很快汇入城市的灯火洪流,消失不见。

    他默默地走到旁边的垃圾桶,将只喝了一口的饮料丢了进去。塑料袋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轻响。

    便利店也不想进了。

    踢开脚边一颗无辜的小石子,简桉双手插进兜里,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路灯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影子。晚风似乎带着凉意钻进衣领。他轻轻吸了口气,肺叶深处却仍残留着刚才那幕带来的沉闷压抑。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放着常锦肆被训斥时微微颤抖的指节,以及最后钻入轿车时那短暂卸下紧绷面具、流露出一丝真正疲惫的侧影。

    那点因为对方总是“找茬”而产生的“麻烦”感,第一次悄然淡去了一些,被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取代——一种建立在理解之上的、带着沉重底色的……无声的叹息,和一丝悄然漫过堤岸的、近乎柔软的好感。

    他第一次,在那个坚硬如铁的“学生会主席”、“竞赛冠军”的完美标签之下,窥见了属于“常锦肆”这个人的、不为人知的脆弱裂痕。那裂痕很深,带着血色的冰棱,让他莫名感到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