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春,夜雨潇潇。

    合郡采石场外,两个伺偻的男人拾着一卷破席从黑暗中挪出。

    .

    荒山上,满地泥淖,枯蓬蔫草。

    背身退行的男人一个不注意,脚陷进了烂泥里,一拔,枯黄的草鞋鞋带断裂。

    他一个跟跎,手上一颠,给破席颠出了动静。

    一只手垂了下来。

    这是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手腕处还留着深深的环形淤青,几处皮开肉绽,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卷席里的人不知生死,不知男女,但从手臂大小来看,这竟然还是个孩子。

    男人啧了一声,颤巍巍地从污泥里拔出没有大脚趾的老黑脚。他也饿得两眼昏花,连抱怨出声也没有力气了,只想赶紧完成这趟破差事。

    怪就怪自己不如同批被发配的张老五那么会溜须拍马、巴结差役。白天凿石凿得血肉模糊不说,晚上还要累死累活地把病痨鬼抬了扔乱葬岗。

    包住自己口鼻的粗布破烂瘟臭,被雨打湿后,那股猪圈猪粪味更是猛地往鼻腔里钻,熏得他涕泪横流,气也不敢喘。

    即使今天这位短命鬼抬起来并不重,甚至可以说轻比一条野狗,但这两位常吃不上饭的重刑犯走到现在也已疲惫不堪。

    还没到目的地,卷席已越抬越低,越抬越低。

    那只荡着的手被拖在地上,刮满了污泥。有食指微微动弹了一下,并未被任何人留意。

    乱葬岗的风凄凄切切,似鬼哀哭。两人合力把卷席搬到了山坡处。

    窸窸窣窣,似是风声,似是低语。

    “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抬脚的男人开始喃喃自语。就在刹那,卷席猛地左右晃动。

    “哗啦”一声,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席子里破出来,跌进了淤泥里,溅了两人半身泥。

    抬席头的男人骇得一瞬间竟忘了呼吸,过了许久,他伸长龟脖,鼓起勇气,探出鞋还在的那只脚,踢了踢瘫倒在地的泥人,半响,恍然大悟地看向对面嘴巴还合不拢的伙计:

    “李狗哥,你看!这瘟鬼还没死透!”

    李狗子呆愣了片刻,终是回过神来,合上了牙齿七零八落的嘴巴,气得眼睛都要起火星。

    他一脚踹开泥人:“呸,真晦气!还有气就自己走啊,消遣咱哥俩呢!”

    泥人滚了滚,摔进了山沟,遥遥传来“咚”的一声,淹没在风声里,听不真切。

    李狗子探身一瞧,只见沟底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一物。

    就算这小子命大,没给瘟病瘟死,刚才这一下少不了头破血流,怕是也要给他送上西天。

    他最后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陪搭伙去捡拾他的断鞋了。

    .

    兩没有停歇,泥人满身污浊,眼睛却像被水冲洗过似的,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直到两人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山丘上,他才闭上了眼,晕厥了过去。

    黏在他脸上的头发和泥渍被雨水冲洗,露出了额角狰狞的刺字。

    少年脸颊凹陷,气若游丝。

    有一股凶猛的气流在他体内冲来撞去,极其蛮横,被折磨了整整三天三夜之后,少年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

    泥水灌进他的耳朵,不知名的大鸟在远方悲唳,声音朦胧得仿佛隔在水下。

    这悲唳哀转久绝,闻之惊心,竟让少年又短暂地清醒了过来。

    他用可以称得上惨烈的十指扣着泥土,挣扎着往上攀爬,牙齿将干裂的嘴唇咬至出血,最后力竭,倒在了崖壁上。

    不知不觉间,雨似乎停了。

    .

    顾渊赶到合郡乱葬岗时,只见少年蜷着身子趴在泥壁,身上烂麻布烂成几缕,混着淤泥血污,早已看不清本色。

    他把人从泥淖里抱起,积在少年眼窝里的两滴雨滑落。

    少年枕在他的臂弯上。

    这孩子很轻。苍白的唇紧紧地抿着,眉宇憔悴不堪。

    顾渊并拢两指,抵在少年胸膛,源源不断的真气护住少年心脉。

    昨夜天有异象,祸星含血,闪烁于西南,他卜了一卦,算到岭南三省似有大凶现世,只得骑鹤先赴,一路观星,寻到了合郡,最终来到了东郊乱葬岗。

    如果自己晚来一步,让这孩子夭折于此,他体内被封印的凶魔破体而出,怕是现在已经夷了周围两郡。

    但自己来得实在也不算早。

    顾渊望着怀里少年的皮外伤渐渐愈合,长出新肉,连带他头上的刺字也慢慢消弭。

    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像蒙上了层水雾,继而慢慢聚了焦。

    搂住自己的,毫无疑问,是仙人。

    他白了头发,衬得脸色也有些许苍白,披着一袭黑袍,衣襟和袍角绣着自己不曾见过的枝头白花。

    少年嘴唇动了一动,好像想说什么,声音细不可闻。

    顾渊低下头,贴近他的唇齿,听清了少年的话语。

    他说:“滚……”

    顾渊笑了。

    “我是沧浪观真人顾渊,你尘缘已尽,却与我机缘颇深,可愿入我宗门,求仙问道?”

    求仙?

    少年人神色微微变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眼里闪着寒光,好像要将眼前人掀皮揭肚,看个清楚。

    顾渊用真气滋润少年的肺腑,在少年人的丹田内发现了那股极其凶狠毒辣的魔气。

    他催动法力,边护着少年五脏六腑,边将邪气压制,瞻前顾后间,居然多处受制,落了下风。

    两股气在少年体内斗法,少年咬住牙关,痛得闭上了眼,竟是不吭一声。

    “咬着。”顾渊把左手虎口送入少年嘴边。

    少年皱着眉,没有反应。

    顾渊解释道:“你体内魔气太盛,现在需要我的血作为引……”

    还没等他说完,少年猛得半起身,按住顾渊的肩膀,死死咬住了顾渊左手,竟直接咬下一小块肉来,吞入肚中。

    血丝顺着少年的苍白的嘴唇间流下来,混着脸上残存的雨水,很快淡了颜色。

    少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仙人的脸色,好像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些什么。

    到底想找到些什么呢,连少年自己心里都是一片混沌,不甚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没有看到想看的。

    因为顾渊在他眼前又笑了,甚至笑得比之前更加肆意。这反应实在出乎少年的意料,少年瞠目结舌,竟然有些看痴了。

    顾渊笑道:“……很好。”

    说完,顾渊右手抵住唇边,启齿念诀。倏忽间,少年只觉得被自己吞入腹中的神仙肉如水一般延展了起来,灌进他的躯壳。

    那股折腾他几日夜的气流被冲退,被逼至绝境,却越发凶猛。

    少年身体在顾渊怀里抖得厉害,但即使如此,少年却拥有着一双困兽般凌厉的眼睛。

    他们靠得实在太近,顾渊能感受到少年喘着的粗气。

    少年喘息着,皱着眉头,继而咬牙切齿道:

    “我……我求。”

    我求——

    “我、愿入你门……”

    .

    话音刚落,顾渊祭出了自己的心剑。

    在这瞬间,天地变色。

    少年失了神,愣愣地看着眼前景、眼前人。

    他不知道顾渊是从哪里拔出的长剑,就好像是凭空变化而出。

    这柄剑绿得通透,少年见过锈迹斑斑的炊刀,见过挂着褐血的锉刀,见过官吏腰间统一别着的长刃,但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兵器。

    美得像合郡郊外的湖水。

    即使这把剑抵住的是他的胸口。

    少年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顾渊,屏住了呼吸,攥着顾渊衣袖的手绷得发白,冷汗直下。

    剑锋一寸寸没进他的胸膛,随即一寸寸消失。

    顾渊揽住少年肩膀的左手也在源源不断地注入真气,帮少年调息镇痛。

    刹那间,乌泱泱的黑雾从少年七窍里钻出,挣扎扭动,如鬼魅般朝顾渊面庭冲去,却被无形的屏障震退,散成黑烟。

    顾渊挑了挑眉。

    ——魔生胎。

    从将真气渡入少年体内的那一刻,顾渊就意识到了少年的身份。

    ——魔寄人胎,胎死魔出。

    只是现在这孩子已经脱离濒死绝境,元气恢复,这魔气还能如此嚣张,甚至冲出体外,怕是非同小可。

    黑烟潜入周遭暗影,淬成悄无声息的毒。

    转瞬间,一只漆黑的巨大魔爪从少年胸膛破出,抓牢了剑锋,顾渊的剑竟不能再刺入半分。

    魔爪的指甲弥散成气,又聚拢成黑蛇形状,缠住剑身,盘蜒而上,竟朝顾渊臂膀袭来,来势汹汹。

    “不要——”少年虽然虚弱,反应却快,支起胳膊就要推开顾渊。

    就在黑蛇将要咬上顾渊手臂之际,一只遒劲的禽爪牢牢按住魔爪。

    巨大的仙鹤突然出现,扑腾着翅膀啄散了蛇影,引颈长啸了三声,驱散了周围的毒雾。

    “做的好。”顾渊轻声道,随即右手一推,碧色长剑顺利没入少年的心中。

    皎白灵光从剑口中乍泄,黑浊魔气顿时烟消云散,连带那巨大的魔爪也无影无踪。

    仿佛有甘霖浸润自己脏腑,大脑迎来阵阵陌生的嗡鸣,少年咳了两声,随即侧头,吐出几大口黑褐色的淤血。

    “你……你做了什么……”少年顾不得擦拭嘴角淤血,急道。

    顾渊没有急着回答少年的疑问,他将少年扶了起来。仙鹤收拢了翅膀,踱了踱步,低头等待顾渊的抚摸。

    顾渊摸着仙鹤的脖颈,对少年缓缓说道:“心剑会压制你体内的魔气,磨砺你的心智,直到你以后能真正求得化解之法。”

    “你愿意跟我走吗?”

    而少年并没有听清顾渊的话语,他愣愣地盯着顾渊的手掌瞧,发现顾渊的手已经恢复了原状,看不见曾经被咬伤的痕迹。

    山丘边,暮色昏沉,巨大仙鹤鹤单脚而立,仰天又鸣。

    远处亦有鸟鸣声回应。

    巨鹤展开了双翼向崖边走去,这双翅膀硕大无朋,几乎足以遮天蔽日。

    少年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当他看到顾渊即将也要转过身时,心里蓦地一惊,呐呐道:“你要去哪……”

    “回宗门。”顾渊答道。

    少年怔在原地,望向面前的仙人,突然回过魂来,连声喊道:“小狗七愿意拜您为师!”

    “您带我走!”

    ——“您带我走!”

    说罢,他跪了下来,朝顾渊磕了三个头,他不懂什么礼数,只知道老爷们都喜欢看人磕头,他虽然死不愿向人屈膝,但这是他唯一学会了的恳求。

    行完礼后,少年仍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只能看见空荡荡的山崖。

    牛鬼蛇神纷至沓来,他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光怪陆离。为什么自己体内会有魔气,为什么修仙之人会对自己施以援手,少年慌得厉害。

    他不敢问,也不知从何问起,怕开口之后所有美梦都烟消云散。

    “心剑和你已合二为一。”顾渊的声音并无波澜,“我们师徒早已礼成。”

    仙鹤再次垂下了一边的羽翼,鹤旁,顾渊遥遥地朝他伸出手。

    “回去吧,到那儿,天也该大亮了。”

    .

    直到仙鹤带两人飞到夜空之上,少年还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在看到夜雪前,他已经被顾渊挟在怀里。

    少年紧张得厉害,脑子一片浆糊,开始下意识地数着雪花。

    “……为什么……”顾渊的声音隐隐传来。

    “嗯?”少年突然惊醒了一般,揪紧披在自己身上的长袍。

    “谁给你取的名字?”顾渊的声音虽轻,却沉稳,他偏过头,朝少年问道,“谁管叫你小狗七?”

    “和我一个草铺的狗四哥。”少年一五一十地答道,“差役老爷属狗,还养了三只大獒,分别叫狗大伯、狗二仲、狗三叔,狗四哥排第四,下面是狗剩哥、李狗子……还有狗蛋哥,一个月前凿石的时候被砸断了脚,后来也不见了。所以我往前了一位……他们就喊我小狗七。”

    “你本名是什么?”

    “啊?”少年没听明白。

    “在进采石场前,你叫什么。”顾渊回忆起少年额角曾有的刺字,

    “……不记得了。”少年老实回答。

    顾渊沉默了半晌,开口道:“你现在这个名字……喊起来拗口,换个吧。”

    雪花落在仙鹤的羽毛上,融化成露。

    不知道是不是心剑起了作用,少年觉得自己夜里视物越来越清晰了,他开始有胆子钻出顾渊的长袍,好奇地往下瞧上一眼。

    这不是梦,身下是崇山峻岭和蜿蜒川流,仙鹤真的带着他高飞。

    少年后知后觉地惊讶着,良久,他听到仙人呢喃道:

    “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