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聆予坐下,也笑道:“师尊,聆予不知您在说什么。”

    星玥仙尊另取一只酒杯,为自己斟满,浅啜一口,微微蹙眉:“淡而无味,该点醉中仙才是。”

    她抬眼看向沈聆予,唇角勾起抹了然的笑意:“这就醉了?多喝喝就好了。”

    说着,又给沈聆予添了些酒。

    沈聆予运转灵力散了酒气。

    “名字是林招,对吧?”星玥仙尊随意地问。

    沈聆予目光落在汩汩流入杯中的酒液,沉默不语。

    星玥仙尊放下酒壶,语气笃定:“林招,你已知晓他的身份了。”

    沈聆予不答,反而抬眸追问:“师尊,为何不让我杀谢不语?”

    “他眼下还不能死。”星玥仙尊解释,“你当知晓,天道已生异变,气运不再分给修士,修士皆被死运缠绕。唯有他,是天道演化出的天命之子,是唯一还能分得天道气运之人。我们不能让天道把所有气运都回收了,到那时,无人可活。”

    “他?”沈聆予语气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接着又想起林招的解释。

    “不错。”星玥仙尊颔首,“有他在,天道就无法收回全部气运。”

    “那林招他……”沈聆予欲言又止。

    星玥仙尊轻轻叹息,眼中掠过丝复杂:“世事无常,人心难测。谢不语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本不该……这么早,让他醒的,我付出了那么多,哎。”

    她嘴角牵起抹苦涩的笑:“可偏偏……就是这个蠢货,成了天道演化的幸运儿,连天道也奈何他不得。而我等修士……也不得不护着他。”

    她声音低沉下去:“大道何其不公,天道当真无情,但也只能无情。”

    沈聆予又问:“泸州……究竟出了何事?”

    “天谴。”星玥仙尊吐出两个字

    “可如今晋升与天道誓言,皆无天谴临身了。”沈聆予思绪急转,“慈航师太怎会因晋升失败,而天谴为何……”

    星玥仙尊目光幽深:“你晋升之后,是否感到死运更重?天道借此交换,回收气运。慈航师太……不忍座下弟子殒命,道破了天道异变的真相,自毁晋升之路,以己身强抗天谴。”

    她顿了顿,语气沉重:“泸州天谴不绝,已……沦为死地,慈航师太帮过我一次,我应允了护她座下弟子。”

    “天道是……”沈聆予喉头一紧。

    “不可言。”星玥仙尊立刻打断,“心知即可。”

    沈聆予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杯上,一饮而尽,酒液灼喉,只觉寒意刺骨:“死局……”

    “是死局。”星玥仙尊的目光落在沈聆予脸上,她沉默片刻,声音低缓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谋划经年,舍弃了最重要的东西。我已经耗不起了,此局我必须赢。”

    “师尊……”沈聆予的声音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聆予,”星玥仙尊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最是了解你。你的确重情重义,可曾想过,那可是从头至尾便是个为你设下的局?我早有所猜测,并不担心你失了方寸。你该信的,是我。想想你的师弟师妹,再问问你自己──”她凝视着沈聆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真的,甘愿赴死么?”

    沈聆予猛地闭上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近些时日,一件接着一件算计,她毫无喘息之歇。

    消息太过繁杂,她来不及细细捋清。

    好累。

    再睁开时,眸中清明:“师尊,真假是非,对错难辨。我不知……但我知,我不想死。”

    她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师弟师妹,也绝不能死!”

    星玥仙尊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他……也并非真正湮灭,不过是……归于混沌本源。”

    沈聆予深吸一口气,直视星玥仙尊:“师尊,我明白。您直言吧,要我做什么?”

    “去天演阁,闭关苦修,直至化神之境。唯有那时,你方能执掌神器弈天棋,为这困局……落下终子。”

    沈聆予愕然:“为何……师尊您不亲自执掌弈天棋?”

    星玥仙尊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目光落在掌心,她嘴角泛起丝极苦的弧度:“唯有你……方能引动弈天棋真正的力量,通过弈天棋打散他。而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早已……做不到了。”

    沈聆予心头剧震,那个盘桓已久的疑问脱口而出:“师尊,那个梦境?”

    星玥仙尊抬起头,目光落在沈聆予脸上,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人。

    她的声音带着疲惫:“聆予,你想象不到,我们谋划了多久,争斗演算了多久,只为获得一丝生机。那……是我的记忆。”

    沈聆予心神剧震,一时竟失语。

    这……怎么可能?!

    难道说──

    她猛地抬头,望向星玥仙尊,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测脱口而出:“师尊……您并非此方世间之人?”

    星玥仙尊神色平静,只淡淡道:“聆予,我没有任何身份象征。唯此,方能存续,如今,也是借用。”

    她双手抚上胸口,神色缅怀:“她早已死了……”

    沈聆予深深垂下头,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思绪压入心底,再抬首时,眼中只剩一片决然:“弟子,明白了,这便启程。”

    “去吧。这十年……我们会为你争得时间。”

    光阴荏苒,十载倏忽。

    凌州云凌宗,一夜之间被神秘力量夷为平地,只余断壁残垣。

    一盏幽幽引魂灯,无声无息地被送至天演阁紧闭的门前。

    云州启天阁修士因晋升后经历各种死劫,死伤一半,月语仙继任掌门。

    南州御魂门乔晨然被人重伤,不得不改修魂修才活下来。

    天演阁内,光阴仿佛被拉长。

    沈聆予于无休止的寂灭与苦修中沉浮。

    整整五万次死劫临身,每一次都游走于魂飞魄散的边缘。

    她曾两次真正陨落,是那盏引魂灯,才将她的神魂重新拼接起来。

    对于那盏引魂灯,她有所猜测是哪里来的。

    但是她也知道,若再有第三次死劫,引魂灯就无法再救她了。

    引魂灯所能修补的神魂,终究止步于化神之下。

    她用指尖抚摸了一下引魂灯,心有所感。

    化神圆满,浩瀚灵力在体内奔涌如渊海。

    同时她也清晰感知到,自己即将到来的死劫,就是渡劫飞升之刻。

    玉碟微微发亮,星玥仙尊给出:都离城。

    静室中央,那沉寂已久的弈天棋盘,内部最后一道细微的裂痕悄然弥合,古老而深邃的气息无声流转,神器终复圆满。

    沈聆予抬头看向窗外,眺望虚空,了断的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这些年,星玥仙尊同天演阁人到处游说,起先很难有人相信,可是陆陆续续一些死劫,以及神魂被死运纠缠太多,修士们也意识到了。

    他们开始寻找林招,林招一直很难有踪迹。

    不过这一年,他却出现了,出现在了营州都离城,生怕人找不到他似的。

    看着这个地点,沈聆予有些失神,这是她斩却尘缘之前诞生的地方。

    如今已经是一个空城。

    林招在被发现前,转移了所有凡人。

    数不清的修士紧张兮兮地用毕生修为,打下数不清的阵法禁制,而在阵法内的林招笑嘻嘻地举着一杯酒杯,那双桃花眼仍旧好看得紧。

    “聆予,来喝一杯,这是我自己酿的。”

    众修士狐疑地看向沈聆予,道;“听闻,星予仙尊与他有所交情,如今不会倒戈吧。”

    因着她已化神,被人尊称仙尊。

    “星予仙尊,您可不能心软了。”

    沈聆予没有言语,只是冷冷地扫过去,众人便闭上了嘴。

    星玥仙尊罩着那件黑袍子,对她道:“聆予,师尊从不担忧你会做出失智之事,去吧。”

    沈聆予点了点头,挥手就进了微微黄光的阵法禁制内。

    设置维持阵法禁制的修士们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这么轻松就进去了,他们还费劲维持什么?这阵法真的有用吗?

    沈聆予足尖点地,飘然落下。她垂眸看向那饮酒的男子,一袭红衣灼灼如火,比天际朝霞还要刺眼,扎得人眼生疼。

    “聆予,你是来杀我的吗?”林招抬眸看向他,笑着给她倒了杯酒递给她。

    她一甩袖子,盘腿坐下,接过那杯酒,握在手中,淡淡道:“林招,我非嗜杀之人。”

    明显看见林招僵了一下,他搓了搓脸,再次笑着道:“我都想起来了,说出来,你别笑我。”

    “你说。”

    “我在黑暗中待了很久,有一日,突然看见了光,看见了天,看见了地,看见了花草,有一种情绪从我这里——”林招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涌动,后来我才知道是开心。”

    他喝尽杯中的酒,继续道:“后来,我不知为什么见到我的所有人,都想杀我,我明明很喜欢他们,也很怜悯他们。我爱这里的天,爱这里的地,我想要活着,一直看着这些。”

    “可是,为什么你们修士一定要杀我?!”林招满眼哀恸。

    沈聆予心中平静,这数年里,她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了,她说:“因为我们也不想死,我们也想活。”

    “‘我们’?聆予,你还是要选择跟他们一起吗?”

    “我本来就是修士。”

    “你可知,我为何会做这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