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就在这附近啊？”叶沉有些疑惑。
——从跳下车算，她已经在这个水塘四周徘徊了十分钟，连根荆棘的影子都没见到。
“你上次见到黑荆棘是什么时候？”医生问。
他站在车边没过来。
叶沉还真想了一下。
如果不加上异化和石化后的时间，她上次见到黑荆棘是……三十四年前？
她不说话了。
视线挪移间，她看到荡着浅波的池塘。
叶沉心里有个猜测，但是……也不对啊？现在异化怪进化应该还没开始，要等三年后，西北才出现第一例B级异化怪进化到A级的情况。
她走近池塘。
进化后的黑荆棘增加了水生能力和嗜血的习性。
如果现在就有完成进化的怪物，那说明过去的人类，对于怪物能力提升的认知其实落后了多年。
叶沉表情严肃地走回车边：“得下去看一下。“
她怕这里的黑荆棘已经产生变异了。
医生明显对这个水质恶劣甚至隐约发臭的水塘有些成见，根本不肯靠近。
她把外衣脱掉只留背心，准备下水。
医生拿了一个盛满蓝绿色胶质的小瓶过来。
叶沉看到了，问：“止血凝胶？有什么特殊作用吗？”
瓶子打开，又是熟悉的薄荷味道。
叶沉眉头一动：“怎么又是薄荷味？”
“只有薄荷盖得住腥味。”
医生倒了一些凝胶在手心，示意她把肩膀转过来。
薄荷味的凝胶贴到肩膀上的伤口，冰凉的刺激漫开，叶沉第一反应是后缩，但很快那种不适就消失了。
她试探性地动了动胳膊，肩膀上覆了薄薄一层膜，但几乎察觉不到。
“速凝，防水，”医生盖上盖子，强调说，“只有一瓶。其中有一剂藻类提取物，只有南海有。”
“不错不错。”叶沉赞到，“等有机会我们去南海再搞一点。”
“二百公斤做这么一瓶。”医生认真地说。
叶沉耸肩，根本没被吓到：“我去了。”
秋天的池水有些凉，叶沉打了个激灵，稍微习惯了一下便沉入水中。
这里水质确实糟糕，透明度很低。水藻摇曳，一些细末的浮游生物在水中上下浮沉，脚下的石头长满了滑腻的苔。
叶沉心中念头一过：微生物含量爆表，很容易组织感染。
水下的植物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叶沉不敢放松。
她眼睛被刺得有点痛。
植物很正常，那么最大的疑点就是，这里没有动物。
鱼虾贝类？都没有。
没有诱饵，进化的黑荆棘不会暴露。
叶沉浮上水面换了口气，又再次沉下去。
——只能这样了。
她拿出了自己的匕首，在小臂上轻轻一划。
血液在水中漫开，手臂伤口的刺痛中，叶沉的警觉性拉到了最高。
——一片祥和。
叶沉不信邪，她浮上水面换气。
“医生！”她喊，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如果有什么情况记得救我一手，算在十三次里啊！”
随后她果断用匕首再次划破手臂，比上次的伤口更大。
叶沉又潜了下去。
肌肉组织接触池水，伤口不断溢出血色，令人不适。
五感都变钝了，直到小腿痛意攀附，叶沉这才发现，危险已经近在咫尺。
黑色的藤蔓从四下冒出，叶沉缩低身体，用匕首一把割断小腿上的黑藤，奋力一蹬向水面游去！
可是事情并不顺利。
叶沉还有半口气，但带刺的荆棘又缠上了另一条腿。
她几乎能感受到黑荆棘毒素注入皮肉的过程。
视野范围内，还有几根藤蔓在侧面蠢蠢欲动，就像软体动物有灵性的触足，形成包夹围攻之势，准备绞杀她。
逃？
来不及了，只能反击！
叶沉干脆放松身体，任由腿上的藤蔓把她往更深处拉，注意力高度集中于下方游动的藤蔓。
黑荆棘有主根，只要割断主根，其余的副根和藤条都会失去活力——就像砍下异化怪的头颅能杀死它们一样。
湿滑的苔藓令人无处着力，水藻又在视野中掩“棘”耳目，叶沉凭借直觉向斜下方看去——那是一根颜色更浅的荆棘藤，呈现出如藻类一般的自然褐色。与黑荆棘的其他枝条不同，它更短，好像跃跃欲试，但又不敢上前。
肺里氧气流逝，已经不能再耽误了。叶沉果断抓住手边的枝条，不顾手心刺痛，借力向主根冲去！
手中的藤条很快挣脱了，阻力太大，叶沉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动作的迟缓。
水中她用不出棱刺脱手的手段，但与主根还差着一截距离。周围的藤条也好像觉察了她的动作，为了拱卫主根，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缠上她的四肢甚至脖子。
口鼻之间一片火辣，氧气即将耗尽，叶沉悍然抓住聚拢上来的一大丛藤条，借力从荆棘群中探出一半身体，利用纯粹的上肢力量，把匕首扎进主根！
整个水塘都被黑荆棘搅动，形成不自然的波浪和暗流，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垂死挣扎。
池水越发浑浊，身上的荆棘条失控，松开了对她的束缚。上浮的过程中，叶沉彻底看清了这只异化怪物的情况。
——原来它把自己的根系藏在塘底石头之下，这附近的几棵黑荆棘长到了一起，合成了一棵庞大且狰狞的水生变异怪物。
怪物，真的一直在进化，远在人类觉察之前。
叶沉心中一片冰凉。
她浮出水面，狼狈地扑到岸上，大口呼吸着。
除了手臂上两条自己划的伤口，她身上还多了黑荆棘枝条的勒痕和刺伤。虽然肩膀以下仍浸泡在水里，但因为黑荆棘的毒素具有麻痹效果，她全身瘫软，像一堆浸水的棉花。
“医生——”叶沉感觉自己又要沉回水里，但确实没有力气了。
好在声音还没落地，她就感受到一双手搭在她腋下，隔着透湿的衣服，像拖尸体一样把她拖离水塘。
“它死了多采点。”叶沉快速说完，干脆利索地昏了过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眼是漫天黑夜和点点繁星。
叶沉第一反应是又在做梦，然后就记起了一切。
裤子和背心黏在身上，她幕天席地地躺着，感觉自己像一具失去知觉的尸体。
“醒了？”医生发现了。
“嗯——”
叶沉嗓子有点痛，声音哑哑的。她清了清嗓子，感受了一下身体状态，发现好像没什么特别强烈的疼痛与不适，于是疑惑地问：“我受伤这么轻吗？”
医生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坐在小蓝的车身上。
“确实，不严重，只有手臂肌肉拉伤，三级神经中毒，轻度细菌感染，电解质紊乱，肺水肿，”医生语气平平，“连器官衰竭都没有。”
“天哪，”叶沉感叹，“这样都能活下来，我还是太顽强了。”
然后没压住，闷闷地咳了两声。
医生递过一杯水，说：“我们的交易还有十二次，医嘱是，下次不要这么拼命。另外等死亡变异水平检测仪做出来，你最好测一下。”
“那我还蛮期待的。”
叶沉知道医生有研究这个，但她不记得这种仪器真被实现过。死亡变异的进程一直是不可控的，所以才被称作猝死。
“等天亮就出发去Q基地，我们已经在荒野滞留两天了。”计划被完全打乱，医生不太习惯，甚至有点轻微的焦虑。
没遇到其他的异化怪已经是万幸。
“行，你取到黑荆棘汁液了吗？”叶沉想起她的初衷。
医生答：“取到了。水生黑荆棘，第一次见到，非常大，根系也很发达，所以我多采了两根枝条和副根，主根也拿了。”
死后的黑荆棘浮到了岸上，他连水都没下就轻松完成了采集工作。
“它进化了，有C级水准，”叶沉慢慢咽下一口水，歇了口气才继续说，“本来这里的水边有好几只黑荆棘，附近狩猎队都知道，只是因为它们不会移动没什么威胁，所以没有特意派人来消灭，结果它们融合进化了。”
医生的眼神露出一丝震惊和不解：“异化怪……还会进化？”
“会的。”叶沉感觉有些累，这事解释起来太费口舌，她索性就此打住。
然后，她发现身上盖了两层衣服，明显不是自己的。
她看向医生。
医生解释：“要保暖。”
叶沉：“那为什么不把我湿衣服脱了？”最里层的背心已经碎到约等于破布条，她觉得自己要臭了。
医生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发现溺水症状，紧急排水，然后给她打了一针强心，抽血解析，下解毒剂，检查完内脏情况直接挂维生，上激素，上复合药剂……甚至到最后处理完外伤，都没想起来要扒掉她的烂衣服，而是拿了自己两件外衣把她一裹拉倒。
即使没有影响救治，医生也觉得自己的专业性被动摇了。
难道因为看人送死，有点急火攻心？
叶沉却接受良好：“又不是机器人，有疏漏也正常，何况其实也没什么，单纯黏着不太舒服。”
她又喝了口水，然后往衣服里缩了缩。
叶沉在反思自己。
轮回给她带来的影响，除了对无尽折磨的惧怕，还有对死亡的不尊重。
下水的那一刻，心中有个声音在说：没关系，就算真死了也没关系。
污水感染？怪物危险？场地劣势？种种威胁，她都考虑了，然后……无视了。
叶沉打了个寒战。
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可怕的。
把死亡重生当作赌资是背水一战，这还没多久，她就已经开始忘本、挥霍。
逃避是人的舒适区，但现实会给出迎头重击。
叶沉打破粉饰太平的表象，逼问内心：你要放任自己这样下去吗？
可能世界还会重置，以死试错也算一种方式，但——你真的不怕了吗？
不怕卷住灵魂下坠的地狱之火，不怕锁住意识的永恒石躯了吗？
医生好像察觉到了她的瑟缩：“冷？小蓝的空调没修好，不然车上能暖和些。”
小蓝是他从基地废品站捡回来的，他恢复了它的一部分功能，但没来得及整个翻新。
叶沉闭着眼睛说：“等以后我给你修。我还挺擅长修车的。”
她又咳了几声，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医生，其实我知道你很多事情。”叶沉说。
头顶是无边的夜空，脚下是空旷的荒野，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个体的渺小和脆弱。
“嗯。”医生应了一声。
他坐在旁边，一手搭在膝盖上，正仰头看着满天星星。
“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她说。
“每个人经历的都有不同，我刚认识你一个月。”医生说。
准确来说是29天。
“不一样，医生，”叶沉长舒一口气，仿佛要把那些愁绪都吹散，“我认识你很久了。”
——久到不止一次的生命尽头。
“好吧。”医生干巴巴地说。
叶沉没忍住笑了一下。
“医生，你真的很不擅长聊天。”
“不擅长，”医生说，语气十分公事公办，“但作为你的长期责任医生，叶沉，你可以完全信任我。”健康的医患关系需要双方的信任，这是《医患关系守则》开头就提到的。
“嗯……”叶沉不知可否，“医生，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异化了……你要尽快把我杀掉。”
叶沉睁开眼睛，瞳孔中两点暗光闪烁，“如果我石化了，就把我敲碎。”
退一万步说，她可以接受痛苦重生作为探索真相的过程，但她忍不了死后还要承受非人的折磨。
“那你异化等级别太高，”医生说，“D-最好。”
他甚至提了个方案：“没进化的黑荆棘就不错。”
——黑荆棘是群生怪物，单株很好对付，弱点也明显，火烧就行。
叶沉想起自己变成的大蜥蜴，沉默了。
天色渐明，他们在异化怪游荡的荒野中度过了一个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