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敲响。

    叶沉放下终端,下意识以为是医生想清楚了,然后反应过来,这个动静大概是梅姐。

    “怎么了?”

    “想问问你出不出门,夜市要开了,”刘玉梅半倚门框,“如果要去教堂附近的话,我可以载你一程。”

    教堂……

    叶沉干脆应下:“我稍微收拾一下。”

    “十分钟后车库见。”

    Q基地夜市摊位零散分布在中心教堂四周,小贩卖的东西从旧时代古董到异化怪器官、提取物,从日常用品到各种武器,五花八门。

    梅姐带她逛过夜市,所以当她再次给她介绍自己的宝藏武器小店的时候,叶沉忍不住有点想笑——她知道这是梅姐自己开的。

    刘玉梅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子,问:“你别说连这个都梦到了?”

    王婆卖瓜,结果人知道是自卖自夸,想想刚刚的推销,实在尴尬。

    “是,”叶沉不想骗她,“我知道,你自己一个人撑起来了以前的旧摊子,改了名字,生意也不错。”

    刘玉梅默了默,终于放下尴尬,长叹一声:“我技术比他好,但他不太擅长跟人交流,所以之前的夫妻作坊是他主做、我主卖。”

    叶沉安抚地说:“是,我知道。”

    刘玉梅有点懊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梦里你是我的队长,”叶沉说,“只是我……”

    没能救下你。

    “别告诉我,”刘玉梅打断她的话,作势就要捂耳朵,“我不想听自己的未来,命运是由我自己把控的,谁爱听谁听,别让我听。”

    叶沉愣了下。

    梅姐的表情是如此鲜活。

    她们二人相对,就像两枚树叶的举证:世界上有无数片叶子,但没有完全一样的脉络;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任何人都是真实而唯一的。

    因为灵魂的形状各有不同,叶沉质疑世界的规则,但从未质疑“人”的存在。

    叶沉拍了拍她的手臂:“当然,毕竟那只是个梦。”

    “行,”刘玉梅放下手,像是不经意地转换话题,“不过说到梦,你这么神神叨叨,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叶沉似有所感。

    她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捏紧,指甲嵌进肉里:“谁?”

    “教堂的那个神棍。”

    刘玉梅探究的目光撞进叶沉双眼。

    “你认识他吗?”

    叶沉张嘴,想说:知道、但不熟。

    结果她控制不住地想起那段时间——一段黑暗、但终于酝酿出光的时间。

    *

    如果说,叶沉上一世走向朝圣之路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就是神棍。

    从神棍出现在Q基地起,他似乎一直停留在教堂中。

    室内搜查从未抓到过他的踪迹,后来他的神通展现、神棍之名传开,大家便逐渐默认他住在那里了。反正,末日中的信仰如纸般易碎,教堂也只是个象征性的空壳。

    神棍看起来是五六十岁的邋遢模样,臃肿、肥胖,手里总握着一根橡木长杖,来历成谜。

    他会被人看到在基地里的任何地方出现,念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他说,这是命运的预言。

    大部分预言都像是疯子说的胡话,但有一些,又确实成真了。

    比如,他能提前三天预言一日内的两场医疗事故——两位患者都死了,医生被灭口,只留下一个孩子。

    在人命的加持下,他整个人显得越发神秘高深。居民对他的态度是排斥中夹杂畏惧,神棍成为了基地里的半个传说,教堂也逐渐成为禁地一样的存在。

    甚至有狩猎者会在出任务前给神棍上供,以求平安。

    通常都是直接给钱,神棍照收不误。

    -

    第一世,叶沉与他没有什么交集。

    叶沉了解《秘约》的内容,但实话说,她没有建立起完整的信仰,对这种“迷信”的态度倾向于敬谢不敏。

    但另一世,叶沉重生归来,转身就撞上了神棍。

    那双浑浊的眼睛虚虚落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后,仿佛透过身体,看到了里面那个惶惑崩溃的灵魂。

    “第二次选择,人从酒肉享乐中回首。”他突兀开口,声音穿过人潮钻入叶沉耳朵。

    ——这句话出自《秘约》《轮回》章第三节。

    叶沉翻过那本秘约太多次,以至于能轻松倒背如流。

    所以她下意识就接上了后半句:“与世界背行,一生隐忍流浪,如漂泊不系之舟。”

    神棍俯视着她的表情,嘴角上扬:“轮回不记前事,复读也如新书。”

    叶沉痴痴回答:“虽是重行旧路,亦如开拓新生。”

    ——这是《轮回》第五节。

    那一瞬间,走投无路的人似乎看到了希望。

    宗教会是打破末日的答案吗?轮回是否是神明的惩罚?如果神明慈悲,世界能否仍有机会回到正轨?

    神棍说:“非信者,你在为命运感到迷茫,为什么?”

    他语气笃定、带着诱导,像无害的传教士,又像专业的推销员。

    叶沉颠三倒四地说:“末日到了……死亡并非结束,我是怪物,杀了很多人,很多,非常多,我是末日的一部分……为什么,又一次,没人相信我,为什么……我逃不了,没人信……没人信我。”

    泪水退潮暴露出脆弱的灵魂,仿佛一场血洗的新生。

    神棍藏起满意的眼神,包容了她的混乱,像个体面而睿智的长者。

    他说,没关系,他愿意做她的领路人。

    在那之后,叶沉在教堂里住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内,她没有踏出教堂半步,没打开过终端,没跟神棍以外的任何人交流。

    但凡有一个人见到她的状态,都会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

    可惜没有。

    人类的承受能力总比自己想象的更高,末日里的人也会比和平年代更为坚韧。

    但没人能承受住异化后的磋磨,那是没有希望、也没有终结的酷刑。

    地狱之火的炙烤与淬炼,无视一切挣扎与反抗,仿佛岩浆滚油淹没灵魂的七窍。

    比疼痛更折磨的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在杀人,她知道牙齿咬穿皮肤的口感、知道血液溅到喉咙里会有余温、知道杀戮的欲望被人命填补后,怪物会得到魇足。

    身体与灵魂被割裂,行为与良知冲突,随着时间流逝,叶沉越发分辨不清“怪物”和“自我”。

    她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被掰过了能够恢复的极限值,却还在苦苦支撑。

    终于,重生后,她绷断了。

    重生代表了什么?

    代表白白受苦,代表所有异化人可能都经历过这些,但时间拨回,他们忘了一切,还要再重新经历一切,不得善终。

    她试图向别人讲述这一切,但那种折磨留下的痕迹是无形的。

    没人相信真有灵魂从地狱归来,他们固守着自己的认知,逆行者被视为疯子。

    叶沉死而复生,彻底迷失在绝望中。

    这种情绪不止针对自己的轮回,也针对整个人类世界的末路。她意识到,仿佛有一道没有钥匙的巨笼,锁住了所有人,要把他们一次次逼疯,也要他们一次次遗忘。

    这三个月,她肉眼可见的越发憔悴。

    而神棍,冷眼看着、等着,只让她做两件事。

    冥想。

    在阁楼、忏悔室、后院树下等任何地方,她像沉入水中一样把自己泡进思想的空池,然后次次被记忆打断。自我认知被打成粉末,她分不清自己是战士还是怪物,分不清自己在战场还是教堂,分不清现实、过去与幻想。

    抄书。

    《秘约》、《生死经》、《祈神论》、《教义》……叶沉在机械的重复中,被宗教的书籍重塑。她从一个纯然的唯物者,逐渐变得像个宗教信徒,开始认同生死、轮回、命运,这些是神的手笔。

    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还没确定能否撑住她的重量,就已经仓皇押上全部。

    《轮回》章开篇说:“人一生中有三次选择,对应着生命的三次轮回。”

    叶沉坐在灰尘漂浮的教堂里,听神棍站在祭台上,半垂着眼,说他们同属轮回第二世,所以会被清醒的痛苦所折磨。

    第二世……

    并没有如神棍预期的动容,叶沉空虚地想:就当这是第二世。

    “第一世,双眼不见真知,溺于虚浮世俗,只知见水解渴,见米解饿。

    第二世,自以为智者超脱,实则步步覆辙。命运之下,人如蝼蚁,流年空付。

    第三世,觉知天地为炉,众生皆苦,无垠世界求有限自由,终于寂静永眠。”

    神棍说,第二世注定是徒然求索的一世。若想逃离痛苦,就要寻找内心宁静,求得神明恩典。

    神棍说,一切既定的命运都无法改变,所以不要追求外物,要服从、要吃苦。

    然而叶沉物欲低到了极致,孑然一身的心态几乎无懈可击。

    但神棍也是颇为耐心的猎手。

    他在等,等她堕落,等她顺从。

    终于,他发现了叶沉对死亡的病态恐惧。

    “克服恐惧,需要先直面它。”神棍说,眼底装着兴奋和贪婪。

    捏住软肋就能操控人心,他太懂了。

    神棍藏起了勃勃兴致和熊熊野心,给她讲没有脸的摆渡人,讲漆黑的冥河,讲无法逃脱的灵魂,讲阿鼻地狱的火。

    叶沉在他的描述中,一次次掉回异化后的那个世界,又一次次挣扎着回到现实。

    煎熬,但始终没有彻底投降——崩掉的弦在寻找新的出路,哪怕无法恢复如初,灵魂中的韧劲仍在反抗。

    她在这种人为重复的痛苦中,逐渐意识到,自己被困在绝望的低谷。

    只要她肯抬头,哪个方向走都是上升。

    但她醒悟之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切戛然而止。

    神棍的尸体被一根麻绳悬挂着,吊在了忏悔室的横梁上。

    从窗刮进来的风吹动他的衣角,发出一些低低的声响,除了他双目外凸的恐怖表情,凶杀的现场竟然显得十分和谐与宁静。

    叶沉平静地接受了神棍身死的事实。

    她回想这三个月,终于对神棍生出一些反感,哪怕承认他“领路人”的身份,那种隐约的诱导和控制让人不适。

    内心深处的畏惧和惶恐仍然存在,吞噬一切的困惑与质疑仿佛紧追在后的庞大阴影,压迫着她的神经、驱赶着她的行为。

    神棍曾说,“朝圣之路必须由人的双脚踩过”,听者有意,叶沉一直记着。

    她决定结束借住教堂的生活。

    走出大门时,路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叶沉沐浴在阳光下,感觉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没有路的时候,哪个方向都是路。

    她坚定了朝圣的想法,认为“神明”或许是结束的关键。

    所谓的圣殿,藏在不知名的雪山里。

    等叶沉一座一座山找过去,只看到了一地的石头。

    *

    叶沉一句话说得仿佛梦呓,刘玉梅根本没听清。

    “小叶?”

    梅迟疑的声音穿越记忆抵达她的耳边,叶沉如梦初醒:“没事。”

    三个月,对那时的她来说,漫长得仿佛一次完整的蜕皮,如今想起却只是倏忽。

    三个月后又十年,她花了整整一世,证明了神鬼的虚无,也打磨出了一个更坚强的自己。

    “你刚刚脸色很不好。”

    叶沉看到梅姐脸上的疑惑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

    “想到了一些梦里的事情,”她说,“我梦里也见过神棍。”

    “小叶,老实说,你梦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刘玉梅沉下声音,她决心跟叶沉最后一次讨论这件事。

    “可能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不要骗我,”她语气郑重,“我生平最恨失信和辜负。”

    叶沉与她视线相接,坚定地说:“梅姐,信我。”

    她双眼眯起,脑海中那张诡异阴暗的脸闪现,下一句话就露出尖锐杀气:“我确实有苦衷,但神棍,就是个骗子。”

    ——一个擅长从精神上心理上瓦解人意志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