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基地】

    【圣火公司大厦】

    气氛原本有些僵持,直到欧阳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有些气馁:“算了,那十亿预算的去向,我会自己查。”

    老欧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觉得这年轻人啊,赌气,莽撞,不明事理。

    他转动轮椅,面向房间里唯一一张办公桌,对那个从始至终保持沉默的人说:“辉煌,你怎么看。”

    女人一丝不苟地检查完合同,签字,发给秘书,这才抬头。

    她跟欧阳大强有七分像,但眉形凌厉,嘴角微微向下,一双锐利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敬意或惧色,开口语气更是跟他截然不同:“那是他的自由,您问我做什么?”

    “也是,”老欧阳疲惫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用终端招呼助理带他离开,“你从来不把自己当他的姐姐。”

    欧阳辉煌在后面冷笑一声,半勾不勾的嘴角挂着属于商人的漠然。

    她不是欧阳大强。

    哪怕是血缘上的双胞胎,冲他们对母亲做的事情,她也永远不会以这个姓氏为荣。

    *

    “是的,他的名字就是这样起的。”叶沉说。

    “希望儿子把公司做大做强哈哈哈哈……他爸怎么想的?”刘玉梅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发现另外两个人都没怎么笑,于是稍微有点僵硬。

    叶沉拍了拍她表示没关系。这里只有梅姐一个正常人,其实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

    “那么,我们之后,第一步先去晨星工厂?”医生出声问。

    “对。欧阳怀疑公司在做一些违背伦理的研究,顺藤摸瓜查到了晨星,所以从冬天开始,他花了一年时间游走各个晨星旧厂,这些工厂在晨星倒闭后没人接手,荒废了。”叶沉说。

    “而且关于【圣火】,”眼皮突然一跳,她顿了一下,“既然是两方合作项目,一边线索从公司走,我们暂时接触不到,那就从另一边晨星下手,可能也会有发现。”

    四人达成一致。

    “最近的旧厂,晨星一号工厂,离Q基地一千多公里,”叶沉手指点在地图投影上,东部稍微偏南的位置,“我们先去这里。”

    “从Q基地到一号厂,全程没有基地,所以没有补给,也没有支援。”刘玉梅有点担心。

    “是,任务很艰巨,”叶沉说,“万一没见到人,我们需要继续往南大约两千公里,这是二号工厂。如果真到这一步,再回中心基地可就远了。”

    “也需要考虑季节变化,马上入冬了,”医生适时补充,“粮食和能源都会涨价,狩猎者活动范围缩小,但异化怪物不受影响。”

    “所以我推测,欧阳如果从中心基地出发,也会先到一号工厂,”叶沉说着,手从中心基地划到一号工厂,“两地只差七百公里。”

    “这样他途径两个中型基地,很合理的计划。”医生赞同,另外两人也表示没有异议。

    “就是不能百分百确定他是今年冬天开始调查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叶沉关掉投影。

    “等你走路没有障碍了。”岳云举手发言。

    刘玉梅拉过岳云:“我带她熟悉一下狩猎者任务,最好提前做一些,攒攒指标,不然路上还要交罚款,岳云累计罚款太高我们交不起。”

    叶沉眯眼:“你拿到队长资质了?”

    刘玉梅没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今早刚到手。”

    “恭喜,得偿所愿。”

    就听梅姐“嘿嘿”一声,冲着懵懵的岳云一脸殷勤,叫她今天就去登记加入自己的队伍。

    等她们离开,叶沉揉了揉手腕,跟医生说:“还是得尽快恢复。”

    今天站久了,一直拄着拐实在不太舒服,她想压力一下医生,看能不能挤出点特效药让她赶紧康复。

    “这次差点废一条生物腿,又算一次,我们还剩十一次。”她不占医生便宜。

    医生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指出:“你说梦貘的那份配方副作用太大,但它对你来说,确实是目前恢复效果最好的一剂。”

    叶沉默然,为了尽快出发,干脆一咬牙:“行,那就用。”

    不就是做梦吗?

    还能有多可怕。

    她藏起所有的不安,露出点不在乎的样子。

    医生看她精神不错,在可控范围内拉高了药剂浓度。

    *

    叶沉回到自己房间,躺平不到两分钟,困意就把她淹没。

    这次,她梦到“自己”是一个研究员。

    她茫然地看着周围,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只是身不由己地忙碌着,日复一日。

    这是我吗?

    这不是我,叶沉想,我擅长打架,但不擅长做研究。

    一切都机械地运行着,叶沉能感受到一种格格不入,以及……藏在“她”心底的反叛。

    反叛?反叛什么?

    如同弱小但永恒燃烧的火,叶沉非常熟悉——孤儿院被兽潮淹没后很久,她心里都被这种火占据着,只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其中的含义已经更为复杂,远不止最初的那份仇恨。

    “她”的生活枯燥而乏味,但是叶沉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理解“她”的工作内容,仿佛隔着一层雾,不断提醒着她,这是在梦里。

    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从冬天到夏天,然后又是冬天……第不知道多少个冬天。

    终于,她听到“自己”说话了,虽然是在空旷实验室内的自言自语。

    “圣火,……”

    ——与她完全一样的声音。

    叶沉猛然惊醒,瞳孔外扩,花了两秒才把飞出去的魂儿抓回来。

    医生的手刚从她视野中划走。

    “你在讲梦话。”他说。

    “我刚刚说什么了?”叶沉下意识抓住他,不顾自己一头细汗,直问。

    “你说,圣火。”医生重复。

    叶沉张了张嘴,但没能发出声音。

    她松开死抓医生胳膊的手。

    “你对梦貘脑脊液的反应比平常人更强烈,”医生语带探究,“但按理说,越情绪化的人才会越容易被梦貘影响。”

    “我也不是打出生起就这么沉着可靠的,医生。”叶沉打趣说,想这么敷衍过去算了。

    医生短暂思考,然后拉了把椅子坐到一边。

    叶沉不由坐直了一点。

    这么正式?要摊牌了?

    “叶沉,作为医生,我现在有充分理由怀疑,你幼时受过一定的心理创伤,并且留有后遗症,延续至今。”他语气有些超常的严肃。

    “你受过虐待?孤立?童年时期受到暴|力威胁会影响一生。”

    “没有,医生,真没有,”叶沉松了口气,有些好笑地摇头,“只有跟小伙伴的正常打闹,小孩子过家家而已。”

    “小伙伴,”医生重复,“这种称呼,经常用于长者对晚辈的交流,或许你认为自己的童年是很久远的过去?”

    “医生,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不擅长心理学。”叶沉说,语气忍不住带了点防备。

    “相对于其他科目,是的。”医生说。

    叶沉觉得自己最好从现在开始保持沉默。

    “关于我们的信任问题,”医生说,稍微呼出一口气,“我说过,是直觉,你不信,但这就是事实。”

    叶沉定定地看着他。

    她感觉这场对话的主动权,被对面亲手递了回来。

    “我的直觉从未出错,”医生说,“为什么我能把小蓝开到刚好的位置?刚下完暴雨,出基地很危险,正常人谁会去荒野听音乐?”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的直觉——或者说预感,怎么说都行——告诉我,机会一闪即逝,不容犹豫。”

    “是一种模糊的指引,我没想到你上来就被两只异化怪物追杀,甚至没有我开口的机会,那头鹿撞上来的时候,我撞到车壁,大概休克了几分钟。”他说到这里,稍微咬牙。

    看着叶沉好像有点要笑的样子,医生语速加快,以表严肃:“你说过我不唯物,事情就是这样。”

    这无疑是向她主动暴露弱点。

    叶沉收起笑意,眼角压出一点尖锐的角度。

    “直觉?”她慢慢地开口,“那你救人的交换规则,也是靠直觉?”

    “是。”

    医生一边说,一边往后靠了一点,他单手摘下眼镜拿在手里,像是在组织语言。

    “【直觉】会把一切暴露给我,明码标价,就像一种共振。我能感受到的东西,或许比普通人更多。”

    “我不明白,”叶沉干脆地说,“太玄了,你举个例子?”

    医生的眼镜在他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有些焦躁。

    这种程度的交底,对他而言仿佛主动递上刀柄,再敞露胸怀,任人伤害。

    “在生存基础需求之外,我只倾向于交换两类东西。”

    他终究还是让步了,像是要把自己拆开掰碎一样讲给叶沉听。

    “一类是‘意义’,另一类,我称之为‘可能性’。”

    “小孩紧攥的弹珠,狩猎者皮夹里的亡妻照片,商人珍藏的手表……这些属于‘意义’,它们带着人类灵魂的重量。”

    “你在收集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叶沉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

    医生转眼镜的动作顿了顿。

    “……先这么理解吧,”他说,“另一类则更少见,比如《秘约》,它也有‘意义’,但是‘可能性’的存在感更强,所以归在这一类。遇到‘可能性’的时候,它会直接激发【直觉】,带来一种刺痛。”

    ——就像是某种预警。

    医生的表情太认真,但叶沉更困惑了。

    她觉得自己的重生是世界运行的漏洞,那医生的直觉简直就是开了外挂。

    某种微妙的联系一闪而过。

    ……还能再疯狂一点吗?

    有一瞬间,叶沉恨自己是个蒙眼的局中人。但一想到她连痛快死掉都做不到、整个世界像仓鼠笼一样不断转动重置,又觉得,医生这种天选之子存在,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

    “好吧,”她干干地总结,“所以你收集意义,并投资可能性。”

    医生以为她没有疑问了,刚要松口气,叶沉又开口了:“直觉是你的工具,但你曾说,你要找一个答案,那又是什么?”

    医生沉默。

    他不记得自己有跟她说过自己在寻找一个答案,但叶沉偏偏知道,又偏偏问了。

    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声:“我想知道,我是谁,我为何而存在,我的意义又是什么。”

    叶沉的眉毛略略挑高。

    哲学三连问,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分别代表着对自身的质疑、对过去的反思、对未来的探寻。

    这是从意识诞生之初就困扰着医生的问题,仿佛冥冥之中的巨物将视线投于他肩膀,推着他,去寻找一个答案。

    医生认为,这些没有必要宣之于口。哲学上的求索太过抽象,在末日中远不如有钱有命重要。

    但眼下,他还是说了,而且他确信,叶沉的追求与他有共通之处。

    “你在质疑自己,”她立刻理解了这场坦诚的本质,“最近你一直在观察我,所以你知道,我在质疑世界。”

    ——质疑圣火,质疑死亡变异,质疑人类命运,质疑她自己的轮回和世界的重置。

    “是。”医生利索地承认了,“我认为,我们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如果没有把握,他不会开口坦诚。

    他认可了叶沉,因为在他看来,二人的质疑从一开始就是相似的。

    那是种无从下手的追寻,不是针对某种具象的事物,而是一种模糊而庞大的真相,一种被蒙骗的感觉。

    叶沉拿过床头的《秘约》,手指抚过封皮。

    “它会给你答案吗?”

    四目相对,她突然把书递给他。

    医生脸色不变,接过去翻动了几下,竟然又还了回来。

    “受制于交换的规则,”他和和气气地说,“在我们的交易完成前,我看不到。”

    “就算是我主动交给你?”叶沉继续试探。

    “你不认为我们的交易到此结束,所以就算亲手把书给我也没用。”医生少见地透出点无奈。

    这本书就好像一把通向真相的锁,叶沉的意愿就是那柄钥匙——【直觉】用常理解释不通,但它从未出错。

    原来如此,叶沉想,那可能第一世的医生也没能拿走《秘约》,她倒赚三次活命机会。

    “好了,现在轮到我发问。”

    医生说着,重新带上眼镜,终于找回了他的节奏:“作为我唯一的长期病人……或者搭档,现在你能相信我了吗?”

    “你说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会说,现在自己脑海中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铜钟,正在不断撞击既定边界,发出浩荡轰响。

    地动山摇的震感被一丝不露地藏在皮肉之下,【直觉】在剧烈嗡鸣,而他的神色从始至终淡然、稳定、冷静。

    这就是医生。